快到家的时候,驴车被人堵在一条小巷子里,外面的人叫嚣着要明抢,车把式抖如筛糠,丢下她跑了。
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知道自己跑不了,心想若是歹人真的意图不轨,那她就一头撞死。
翰林家的千金,崔家的媳妇,她的名声关乎两家,不能让歹人得逞。
她拔下簪子,握在手心里,明明害怕得浑身发颤,却出奇的冷静。
就在她心一横要自毁容貌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叫骂打斗声。
不一会儿,打斗声停了下来,歹人狼狈逃去。
脚步声朝她靠近,驴车又慢慢晃荡起来。
她心跳如鼓,不知道是凶是吉。
外面的人道:“娘子不必害怕,歹人已经被我赶走了。”
声音暗沉,刻意压得很低,她听不出来对方的年纪。
她感谢恩人,其实心里还防备着,伸手要掀帘,想看看外面的情形,要是对方人少,或许她能找机会求救。
又怕对方想趁机要挟自己,试探着请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帘子被压下了,外面的人把驴车赶到大街上,没有说什么便悄然离去。
她等了一会儿,再掀开车帘时,外面是汹涌的人流。
大街上自然是安全的,她惊魂未定,不敢再往巷子里走,一气跑回家里,扑倒在床上,眼泪淌了满脸。
崔南轩坐在窗前伏案看文章,他太专注了,早把接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看到她回来后径自回房,以为她累了在休息,没有进房。
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着窗外如繁星般的萤火,沉默了很久。
嫁人的时候她还小,一团孩子气,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崔南轩是她的丈夫,生得又好看,她听母亲的话,好生侍奉丈夫,心想,这就是夫妻了。
丈夫应该是她的依靠,不管他是白身平民还是朝廷命官,夫妻两人一起相濡以沫,共同扶持。
然而崔南轩不喜欢她,她慢慢发觉了,他更喜欢自己的前途,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娶她?
她没和崔南轩说路上遇险的事,只告诉自己的几个哥哥,哥哥们勃然大怒,派人去查当天的事,却什么都查不到。
他们当时也怀疑到周家了,可过不久周公子悄然离京,据说是回老家娶媳妇去了,几年之内不会再回来。
这件事是她的噩梦,她一点都不想记起,在她的刻意遗忘下,她几乎不记得这事了。
直到周尚书请她为自己的小儿子求情,她回大理寺问赵弼,赵弼说差不多是同安十九年的事。
那一刻,傅云英忽然记起上辈子遇险的事,正是同安十九年。
她心里隐隐有种直觉,或许这事和自己有关。
所以她让袁三去江西赣州府查清楚。
霍明锦救了她……还帮她把事情压下来,不许周公子再踏进京城一步……
从良乡回京师的路上,他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说爱慕她已久……
这个已久,到底有多久?
第115章 守岁
天边铅云堆积,巷子里静谧无声,站在窗前,能听见庭院里雪落沙沙响。
傅云英立在门边,望着假山上薄薄一层积雪,踟蹰了片刻。
“要出去?”
傅云章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她想了想,点点头。
傅云章唔一声,没问什么,仰头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如画的眉眼,雪光中愈显精致,“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先添件衣裳。”
虽然不知道大过年的少爷为什么要出门,王大郎还是立刻奔回房,取了暖耳、斗篷、手炉过来。
傅云章接过斗篷,给傅云英披上,修长的手指系好绸带,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最近不太平,多带几个人。”
她有些心不在焉,点头应下了。
乔嘉和另外两个护卫跟在她身后,簇拥着她走进漫天大雪中。
傅云章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台阶前,目送她走远。
莲壳走了过来,手揣在袖子里,一脸茫然:“爷,您交代的冬笋汤煨好了,用南边带来的老吊子熬了一整夜呢!少爷怎么出去了?他不和您一起守岁吗?”
笋是发物,傅云章并不爱吃,是专给傅云英备下的。
“放着罢。”他回首看着桌上摊开的升官图,叹了口气,唇边浮起淡淡的笑,语气却怅然,“在书房架一炉火,今晚我在书房睡。”
莲壳答应一声,明白少爷今夜又要看一晚上的书。
冬日天黑得早,天色越来越昏暗,傅云英冒雪骑马出城,城门口排了几支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都是等着进城团圆的人群。
大家都在往里走,只有她这个时候出城。
天色不早了,不一会儿就要关城门,如果出去了,今晚肯定只能在外面留宿。
她迟疑了一下,迎着风雪继续往南行。
霍明锦在城外的住处她去过一次,李昌很谨慎,带着她过去的时候特意绕了好几圈,但她以前常画图志,路上会下意识不断在脑海里辨别方向,还是记下大致的方位和路线了。
走了没几里路,路边密林里忽然蹿出几个人,拦住她们。
傅云英摘下霍明锦要她随身带着的那块鱼佩,“我有事求见霍大人。”
拦下她的人认得她,看到鱼佩,脸色微变,没敢接,拱手道:“山里恐有大虫,小的护送公子过去。”
她收起鱼佩,一行人继续往山里走。
到了地方,远远看到那座篱笆围起来的院子,她又犹豫起来。
她喜欢一切事情井井有条,就像书房架上那一摞摞垒起来的整齐书册一样,什么时候想看哪本书,照着银签子一层层往上找,条理清晰,清清楚楚。
在大理寺,她也是这么处理积压卷宗的。先将所有案子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一个个去审理批示,遇到难办的案子,从地方初审的记录开始,从头到尾查,直到查清来龙去脉。没有什么技巧,就这么一桩桩复核,几个月下来,她把积压的案子全处理好了。
同僚们为之侧目,连赵弼也对她刮目相看,京城局势风云诡谲,也只有她还能静得下心处理公务。
编写书册繁冗琐碎,非常考验毅力和耐心,傅云英从九岁起就开始整理收集资料,这么多年下来,再枯燥的差事,她也能踏踏实实办好。
那些卷宗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任务,每一件案子背后都牵扯了一条条人命,她不会随便敷衍。
但感情上的事和她以往遇到的难题不同,理清头绪、整理出脉络,不代表就能处理好它。
尤其那个人是霍明锦,她更得慎重对待。
长靴踩过雪地咯吱咯吱响,随从前去通报。
来都来了,这时候后悔,回去也进不了城。傅云英翻身下马,拢紧斗篷。
走到院子里,看到雪中一地杂乱的脚印,她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房里点了灯,影影绰绰人影来回走动,不远处的马厩传来热闹的马嘶声。霍明锦正在接见他的部下,他们可能在商量什么要事,房里站了很多人,却没有说话声传出,院子周围都是戍守的锦衣卫,角落里时不时闪过一道寒芒,带刀护卫藏在阴影处。
气氛沉重。
她叫住随从,道:“霍大人在忙,你先带我去其他地方坐着等罢。”
随从犹豫了一下,将她领到厢房里,给她倒了杯茶,“公子稍等。”
厢房没有生火盆,冷飕飕的,她拍干净斗篷上的雪,坐在圈椅上发呆。
上辈子没察觉,只觉得他是一个体贴温和的好哥哥,出身门第高出魏家许多,却平易近人,会耐心陪她玩耍,听她说她的烦恼。
后来他去打仗了,短短几年,他接连失去祖母、父亲和堂兄,战场上九死一生。
再见时,两人已经疏远,她又将嫁为人妇,甚至没有安慰他一句。
每次她陪嫂子回定国公府,他刚好也在,是巧合,还是他故意的?
雪花一片片往下飘落,似撒了满天的鹅毛。
正房里,众人窃窃私语。
霍明锦坐在火盆前,火光映亮他五官深刻的脸,眸子漆黑,目光淡漠,平静道:“京卫军备废弛,不足为惧。辽东战事吃紧,徐鼎刚刚抽调走一批人,剩下的都是新兵,届时你们带着几百人守住北边宫门足矣。”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垂手听他吩咐。
等他说完,李昌和另外一个汉子站在地下,恭敬应喏。
他扫一眼另外几人,接着道:“沈家不会坐以待毙,继续盯着他们。”
一人上前半步,小声说:“二爷,萧竹送了封密信出来,他怂恿沈大公子买通司礼监的几个太监,沈大公子已经被他说动了。”
锦衣卫强势,东西厂太监便只能忍气吞声。眼看东西厂形同虚设,那帮太监不甘就此落魄,早就按捺不住想闹出点动静。
霍明锦唔了声,“密切注意诸地藩王,尤其是晋王和潭王。”
晋王有军权,潭王富可敌国,都不可小觑。
众人沉声应是。
说了些其他事情,差使一一分派下去,众人陆陆续续告退。
李昌走之前,收起肃穆之色,笑嘻嘻朝和幕僚说话的霍明锦作揖,道:“二爷,兄弟们前几天去林子里猎了些野物,今天年三十,大家要去庄里吃酒,兄弟们托我来请您,您能否赏脸?”
霍明锦抬起眼帘,看一眼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警醒点,谁吃醉了误事,自己去领罚。”
说完,继续和两个幕僚交谈。
李昌嘿嘿笑,响亮地答应一声,二爷虽然不苟言笑,其实向来对部下宽容,因此他才敢当面说吃酒的事。
可惜二爷不肯赏脸,那帮小子必然失望,二爷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年,也不知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什么,热热闹闹的不好么?
李昌心里嘀咕着,出了正房,看到等在外面的部下,“你不是守在山道那边吗?怎么回来了?”
部下低着头答:“傅公子来了,求见二爷,小的等着进去通报。”
李昌张大嘴巴,两手一拍,“人在哪儿?”
“就在厢房里坐着。”
李昌眼珠一转,傅云倒是乖巧,这么冷的天巴巴的过来陪二爷过年,不枉二爷对他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