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霍明锦真打算给自己涂药,傅云英眼皮跳了两下,道。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是我弄伤你的,我来。”
傅云英垂下眼帘。
药膏在他手上,他死抓着不放,她能怎么样?和他抢吧,又怕扯动他的伤口,而且也抢不过他。
他指尖挖下一块黄豆大小的淡绿色药膏,抹在她手腕上,动作十分轻柔,和他刚才不容拒绝的气势判若两人。
冰凉的药膏刚碰到红肿的伤处,傅云英忍不住嘶了一声,右手抽搐了两下。
还真有点疼。
霍明锦眉心紧皱,动作放得更轻,“你当真把自己当成男子了?”
傅云英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只是这种小伤,真的不碍事。”
如果伤在脸上或者脖子上,她还是在意的,她虽然穿男装,也很爱惜自己的容颜,每天都要涂润面的兰脂。
谁不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呢?
花容月貌,神采飞扬,照镜子的时候,自己看着也高兴。
伤在其他地方就没什么了,小伤口而已,养着养着就好了,连疤都不会留。
听她的口气,平常应该经常碰伤哪里或者破个口子。
霍明锦皱眉不语。
药膏的味道不难闻,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像暑夏时喝的降火凉草茶。
房里很安静,窗外的雨声稀稀落落,时大时小。
雨滴落在叶片上,沙沙的响声让傅云英想起上辈子小时候家中蚕娘养蚕,蚕房架子上一只只笸箩堆叠,每一只笸箩上养了几十只蚕,夜里蚕吃桑叶,也是一片沙沙声,蚕娘得来回巡视,一次次更换桑叶,别看蚕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却很能吃,有时候一晚上能吃光几十筐桑叶。
药涂好了,霍明锦给傅云英理好袖子,“饿不饿?我让他们送饭进来。”
说罢,不待她拒绝,扬声叫人。
门立刻被推开了,李昌亲自将灶上热着的汤羹饭菜送进屋中。
不得不说李昌办事很周到,饭菜清淡精美,俱是傅云英平时喜欢吃的菜,备了两副碗筷。
“我烧了两天,真饿了。”
霍明锦拿起筷子,道。
傅云英目光落到他肩膀的伤口上,说:“那您吃吧,我刚才用了点心,吃不下。”
霍明锦眼神微微一黯,唇角勾了勾,等了一会儿,开始吃饭。
他教养很好,受伤的那一边手虽然动作笨拙,姿态也是文雅的。
傅云英拿起自己的书看。
正看得认真,突然听他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嫌我年纪太大了?”
她呆了一呆,抬起头。
霍明锦端着饭碗,眼皮垂着。
他英武俊朗,位高权重,又正值盛年,爱慕他的女子不知凡几,在边塞地区,老百姓至今还念念不忘他当年的恩情。他出征时,城中百姓倾巢出动,男女老幼,箪食壶浆,为他送行。他骑在马上,一身戎装,虽年少,却极有威望,受部下敬仰,英勇威猛,器宇不凡。
“这和您的年纪无关……”她想了想,干巴巴回一句。
从经历上来说,他们其实是同辈人。
而且他知道她是女儿身,光是这一点,他可以提许多要求,他甚至用不着威胁她,因为以他的地位,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可他偏偏不提她是女子的事,还处处帮她掩饰。
他当真还是她少年时认识的那个明锦哥哥,她想。
但是这样隐秘而包容的深情……她觉得难以置信。
霍明锦唇角轻轻一勾,“既然如此,那以后用不着次次用敬语称呼我。”
她垂眸不语。
霍明锦并不急着逼迫她答应什么,吃完饭,话锋一转,问:“你在良乡得罪了谁?”
仿佛是故意给她台阶下。
她这会儿也不想和他谈感情上的事,顺着他的话,说起张氏一案。
“和刑部侍郎有关?”
听她说张大官人为霸占韩八斤的绸缎铺子伙同韩八斤的族人毒死韩八斤,还嫁祸给张氏,而张大官人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霍明锦挑了挑眉。
“我这几天明着收集供词,其实在找张豹贿赂良乡县令、刑部侍郎和司礼监太监的证据。”傅云英道。
霍明锦看着她,“就算有证据,也不一定能翻案。你还是要为张氏昭雪?”
毕竟张氏已经死了,她死之前自己在认罪书上画了押,如今死无对证。
傅云英点了点头,“既然知道她是冤屈的,总要试一试。”
她眼眉低垂,说话语气一如平常闲话。
霍明锦却明白这背后她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也知道她进入大理寺之后,看完那些积压的卷宗,一定会觉得彷徨。
这是一个年轻官员进入仕途之后的必经之路,她必须经受洗礼,在一次次的怀疑之中,确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从而慢慢强大坚定起来。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锦衣卫也掌缉捕。”他沉吟片刻,轻声道,“我为皇上收集情报,秘密抓捕过很多人。我杀了很多贪官……也害过没有罪的人。北镇抚司里,每个人都曾为达到目的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没有人清白无辜。”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着他。
霍明锦道:“是非对错,公正公义,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书上教我们的道理太虚了,真按圣人们的教诲来做,活不了几天……”
说到这里,他一笑,笑容讥讽。
“那霍大人觉得应该怎么做?”
傅云英忍不住问。
霍明锦看着她,一字字道:“朝堂之上,没有黑白分明。我只信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他的事,和我无干。”
这话听起来有些“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味道。
他不管其他人的看法,坚持他的道路。几年前,他刚入朝堂时,都骂他沦落为鹰犬,说他是个不知变通的莽夫。
现在,他俨然成为朝中一股新势力,虽然根基不稳,但谁也没法撼动他。
他心中自有他的坚持,所以不惧世人眼光,不怕良心折磨,目标清晰,意志坚定。
不知道他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但傅云英却觉得自己对霍明锦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不止武艺高强,内心也强大。
“刑部侍郎不足为虑,他蹦跶不了几天。”
见她久久沉默,以为她还在为张氏的案子烦心,霍明锦突然道。
他说得很笃定,仿佛刑部侍郎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傅云英心里一动,霍明锦刚把大理寺少卿给弄走了,不会又要对刑部下手吧?
他还真是精力旺盛,一环套一环,没有停歇的时候,沈介溪那样运筹帷幄的人,都快被他整崩溃了。
得罪一个认死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是很可怕的。
“霍大人,您……”
她的话刚出口,霍明锦脸色微微变了,她假装没看见,接着问,“您知道我是女儿身……回到京城,我还能为张氏翻案么?”
霍明锦一笑,明明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但心里却又隐隐有种莫名的欢喜,大概是被她知道心意了,看她绞尽脑汁想和自己划清界限,觉得好玩又无奈。
面对她,连无奈也是欢喜的。
她用不着做什么,只要还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就足够他心平气和了。
他道:“你知道赵弼和李寒石是我的人,你看,你手上也有我的把柄。”
傅云英怔了怔。
他这么说,有点无赖。他可以决定她的生死,而赵弼和李寒石是不是他的人,不会动摇他的根基,这样的把柄,根本不足为惧。
“你用不着怕我。”霍明锦幽黑的双眸直视着她,再次握住她的手,说的是安抚她的话,动作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硬,眼神从平静转为深邃,一直小心收敛的威严强势刹那间扑面而来,“不放心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其他秘密,但是你要明白,我不会放手。”
他的手宽大而厚实,紧紧握着她的手。
这一次傅云英没有试图挣扎,他可是武将。
……
霍明锦身体壮健,肩上的伤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醒来之后,只休息一天,立刻催促属下回京城。
傅云英自然随行,在这几天里,她抽空整理出一份新的供词。石正他们先回京城,那些文书肯定早就被刑部侍郎的人抢走毁了,她留了一手,每一份相关契书和证明都备了两份。
马车刚进城门不久,有人拦下他们,皇上要霍明锦立刻进宫面圣。
李昌皱眉,想找个借口推脱,拦他们的人提醒道:“万岁爷爷在演武厅,要问奸细被劫走的事,沈阁老、王阁老、崔大人、都督、总兵都在,霍指挥使最好赶紧过去。”
不由分说,连傅云英也被一同带到演武厅去了,杀手现身时她在场,是人证之一。
霍明锦掀开车帘,望一眼马车外,小声吩咐紧跟在马车旁的李昌几句,回头对她说:“你用不着面圣,会有人把你带过去问话。不用为我隐瞒什么,照实说。”
她松口气。
到了演武厅,傅云英先下马车,然后转身搀扶霍明锦。
霍明锦这次算是办砸了差事,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追究他的责任。沈介溪也在演武厅内,一定会借机为难他。
不过他面色平静,并没有一丝慌乱,仿佛早有准备。
走的时候,还叮嘱她,“问完话,直接回大理寺去。手上的伤还没好全,记得擦药。”
这个时候,他还记得她手腕上的伤。
傅云英心里滋味难明,点了点头,目送他走进演武厅。
肩部受伤终究还是有影响的,他走路依旧平稳,但步子明显比以前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