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傅四老爷忍不住冷哼一声,气呼呼道:“我虽然不读书,却知道闺阁文字是不能随随便便往外传的,容姐心太大了,怎么能把英姐写的文章偷偷拿出去给外人看!”

赵家是大户人家,小姐们不会单独出远门,赵家小姐肯定是陪着长辈父兄到黄州县来的。如果赵小姐把英姐的字画拿给她的兄弟们看,

虽说不至于妨害英姐的名声,出不了什么大事,但想想傅四老爷心里就不舒服。

“四叔,不妨事。”

傅云英回想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除了模仿时文、古文的格式写的骈文,剩下的无非是一些平时读书的心得体会,并没有见不得人的内容,淡淡道:“我在字画上都留有署名。”

傅四老爷脸色一变,“那更了不得!这一下他们岂不是都晓得你的名字了?”

傅云英笑了一下,抬眸和傅云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黄州县。

向来看不起黄州县,一口一个“穷乡僻壤、粗俗村气”的赵家太太忽然主动登门,知县娘子受宠若惊,备下丰盛佳肴款待。

诚惶诚恐和赵家太太应酬一番后,知县娘子看出对方的来意并不是自己,眼珠一转,提议去傅家赏花。

傅家没有花园,但傅家有一位人品出众的翩翩少年郎。

赵家太太笑容满面,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陈老太太听知县娘子说赵家太太一行人出自江陵府赵家,族里出了许多举人,不敢怠慢,老天拔地,亲自迎到垂花门外。

赵家太太极为随和,进了内院,忙上前搀陈老太太,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知县娘子眼底闪过一抹精光,暗暗道:赵家那样的人家,从来不稀罕和黄州县人结交,赵家太太尤其高傲,说一句狗眼看人低也不为过。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甭管心里怎么想,她面上笑盈盈的,小尖脸几乎笑成一朵花。

双方寒暄敷衍一通,陈老太太和赵家太太都觉得对方态度很好,勉强可以说得上话。

吃过茶,叙过家常,花厅里支了几张方桌,桌上山珍海味齐备,女眷们炊金馔玉,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饭桌上,长辈们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散席后,又挪到幽篁深处修建的一座凉亭中继续。

小娘子们不耐烦听长辈们絮絮叨叨,坐不住,手拉手去池子边钓鱼、斗花草。

傅容是大房唯一的女孩子,出面招待几位赵家小姐。

陪陈老太太在垂花门前迎接客人时,她笑得矜持有礼,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交际应酬。

和赵家小姐们见过面后,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傅云章是她的哥哥,县里的小娘子们平时都得捧着她,她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县里最讲究的小娘子,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赵家小姐的做派一比较,她立马低到尘埃里,成了俗气的土泥巴。

赵家小姐穿的衣裳,戴的首饰,明明和她差不多,甚至料子还及不上她,但赵家小姐举手投足间那种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娴静文雅,却是她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她灰心丧气,再没了以前在族中姐妹们面前耀武扬威的那股得意劲儿。赵家小姐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也要成为像赵家小姐那样的千金小姐!

于是,当赵家年纪最小的九小姐赵叔琬暗示她想要看看傅云英的字画时,她不假思索,立马答应下来。

傅家人都听二哥哥的,二哥哥听母亲的,而母亲听她的。傅云英只是一个没爹的可怜虫,依附叔叔过活,别说赵叔琬只是让她拿傅云英的字画,她就是做主把傅云英的东西全送给赵叔琬,傅云英也得乖乖答应。

她不认字,但知道傅云章和傅云英的笔迹不同,支走丫头,很快找出傅云英的字画,一股脑全裹进袖子里带出书房,拿到池子边。

丫鬟们在树阴底下围坐成一圈斗花草,时不时爆出一阵欢快的哄笑声。

赵家大姐、二姐、三姐和九小姐倚着石栏杆低声说笑,面前的钓竿纹丝不动。丫头们侍立左右,为几位小姐撑伞、打扇、煮凉茶。

其中一位穿胭脂色窄边雪青绣杜鹃花对襟褙子,束丝绦,佩环佩七事,系白底绣花马面裙,身量苗条,面容清秀的少女忽然指着自己的钓竿,惊喜道:“动了!动了!”

其他人都围上去,丫鬟扯动钓竿,扑哧一笑,“琬姐别心急。”

赵家小姐们齐声欢笑,刮赵叔琬的鼻尖,“今天都多少回了,次次听你嚷嚷,哪一回真钓着鱼了?”

赵叔琬撇撇嘴,骂丫头:“我明明看到钓竿动了,你仔细些,别把鱼放跑了!”

丫鬟们不敢辩驳,点头应是。

傅容瞅准机会,上前几步,扬扬手上厚厚一沓纸,“几位姐姐,都在这了。”

赵叔琬眉头轻皱,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文章,逐字逐句仔细翻看。她自幼跟着长辈读书,自诩才学过人,族中姐妹们都比不上她。长辈们常说族里的小娘子中,只有她最像京师的阁老夫人赵氏。

她明知长辈们偏心自己,仍然不免因此自鸣得意。谁知她拜师时,隔房的太爷——也就是姑姑赵氏的老师赵师爷却拒绝收她当学生!

赵师爷放浪形骸,很少管族里的事,族里的人也管不着他。牛不喝水强按头,赵师爷这头牛的脖子没人敢按。

赵叔琬本就存了一肚子气,因着赵师爷是长辈,她不能怎么样。可赵师爷来了一趟黄州县以后,竟然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小娘子赞不绝口,而且想当人家的老师,却被对方果断拒绝了。

幼时被赵师爷嫌弃的失落再度浮上心头,最终酿成强烈的嫉妒愤恨,听说婶婶要来黄州县,赵叔琬撒娇发痴,硬是缠着婶婶要一起来。

她倒要看看那个傅家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家小姐们围到赵叔琬身后,和她一起看那一页页写满字、还没装订的册子。

赵家大姐笑着道:“这些都是你们家那个五妹妹写的?难得,她好像比琬姐还小?”

赵家二姐扫一眼赵叔琬,见她脸色发青,忙给赵家大姐使眼色。

赵叔琬心气高,爱刻薄人,见不得别人比她强。赵家小姐们深知她的脾性。

堂妹握着稿纸的手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发白,赵家大姐自然看得出堂妹这是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她轻哼一声,不想惯着堂妹的脾气,难道因为赵叔琬年纪小,家里的姐姐们就非得全让着她?

她火上浇油:“琬姐,你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今天也算遇到对手了!”

赵叔琬咬咬唇,霍然站起身,“谁输输赢还不一定,我带回去给大哥看,让他评定。”

赵家大姐蹙眉,顿了顿,没有说什么。

赵家二姐叹口气,后退两步,凝望皱起细微涟漪的水面,她还是专心钓鱼吧。

第43章 返程

凉亭里,赵家太太和陈老太太说说笑笑,不过几盏茶的工夫,很快摸清陈老太太的脾性。

傅云章虽好,他这个寡母却是个麻烦。她膝下几个女儿个个娇生惯养,从没受过气,脸皮嫩心气高,恐怕和性情悭吝的陈老太太处不来。

赵家太太思忖片刻,端起茶杯吃茶,眼角不动声色打量陈老太太的脸色。老太太虽然一直在笑,极力想做出一副慈和模样,但笑容十分不自然,和知县娘子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

周围侍立的丫鬟神色紧张,老太太一个眼神丢过去,丫鬟不敢吱声,可见老太太平日积威颇重。

赵家太太暗叹一口气,要不是官人坚持要和傅家结亲,她不会特意走这一趟,也不知京师里的大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傅家这种小门小户,哪配得上赵家的闺女?哪怕那傅云章才高八斗,也不过是个乡绅家供出来的举人罢了,赵家是江陵府郡望,书香传世,找这么一个女婿,太委屈赵家小娘子了。

听说傅云章生得俊雅灵秀,如果他能考中进士,倒能勉强配得上赵家的门第。但是谁能笃定他一定就能榜上有名呢?几千个考生,最后能赴殿试的也不过一二百而已,赵家家学渊源,也没能出几个进士。阁老夫人的老师赵师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这桩婚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等等再说。

赵家太太下定决心,不管官人怎么说,她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傅家吃苦头。她心里有了主意,说话间便不似刚刚那么热络了,知县娘子绞尽脑汁迎合讨好,她微笑以对,不怎么搭理,偶尔才纡尊降贵般回应一两句。

知县娘子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但不清楚原因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奉承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家太太不打算在黄州县留宿,急着去渡口坐船,低头看了眼透过细密竹叶漏进亭子里的斑驳光线,笑着提出告辞。

陈老太太和知县娘子苦苦挽留,奈何赵家太太执意要走。陈老太太一头雾水,频频看向知县娘子,知县娘子回以一个茫然的眼神,赵家太太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实在猜不出赵家太太背后的用意。

只得起身相送,看着赵家太太和几位赵家小姐乘坐的马车转过街角,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赵家马车出了东大街,赵家太太轻轻吁了口气,余光注意到赵叔琬面色僵硬,含笑问:“琬姐这是怎么了?”

赵家二姐迟疑了一下,挨到母亲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家太太脸色微变,皱眉道:“琬姐,你带走傅家小娘子的东西,怎么也不和婶婶说一声?”

听女儿话里的意思,那个叫英姐的小娘子并不在黄州县,没经过主人的允许带走她的文章,实在太莽撞了。

赵叔琬撇撇嘴,瓮声瓮气道:“是傅容拿给我的,她说她可以替傅云英做主,他们傅家的小娘子都听她的。而且她问过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点头了。婶婶,不告而取是为偷,这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听她说这事经过陈老太太的允许,赵家太太松了口气,面色和缓,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捏捏赵叔琬的鼻尖,嗔道:“你这孩子,婶婶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太争强好胜!”

赵叔琬秀眉微蹙,冷哼道:“婶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家的女孩哪点不好了,为什么三爷爷就是不肯拿正眼看我们?反而偏心一个外人?他也就见了那个傅云英一两次,就心心念念非要收人家做学生,我爹娘求了他那么多次……”

赵家太太沉默下来,目光扫一圈车厢,几个女儿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看她们不服气的表情,显然都赞同赵叔琬的话。

“这事说来话长,你三爷爷这么些年一直不肯再给族里的女孩开蒙,其实是有缘故的。”赵家太太靠着车壁,鬓边一枝双股镀金菊花纹发钗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晃动,垂珠轻轻摩挲发丝,“你们的堂姑——京师里的那一位……”

她没明说那位赵家女的排行和名字,接着道,“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听说沈家的婆母不喜欢女子读书,便把闺中所作的诗词字画一把火全烧了。嫁入沈家之后,专心相夫教子,十几年都不再碰书本。还和她婆母说了些读书误人,后悔跟着三爷爷读书这样的话。三爷爷一辈子都是小孩脾气,一气之下,当众说以后不会教赵家的女孩读书,免得落人埋怨。”

听了她的话,赵家小姐们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连气鼓鼓的赵叔琬也不说话了。她们明白京师里的那位姑姑说的是谁,赵家只有一位女儿在京师,那就是阁老夫人赵氏。

赵叔琬捏紧手里的绸帕,从小长辈们都说她像京师里的堂姑,她引以为豪,堂姑幼时以才学闻名江陵府,嫁人以后深居简出,她以为那是因为堂姑忙于沈府中馈之事,才冷落了书本。没想到堂姑如此决绝,为了示好婆母,不仅烧了自己的诗词,还和她的启蒙老师三爷爷反目。

我不管。她垂下头,咬紧唇,无声自言自语,三爷爷夸傅云英,却从不夸奖她,她一定要和对方比一个高下。

在武昌府盘桓了几天,到处都逛过了,渡口的热闹见识过了,天南海北的吃食也尝过了。

这天裁缝把裁好的衣裙送到大朝街,傅四老爷告诉傅月、傅桂和傅云英,两天后启程回黄州县。

黄州县比不上武昌府热闹繁华,县里拢共只有那么几条大街,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逛遍县城主城,铺子里售卖的物件远不如武昌府的品种丰富。

但是想到要回家,傅月几人还是激动不已,连傅云启和傅云泰都忍不住欢呼雀跃。

临走之前,傅云章又带着傅云英去了一次长春观。

不巧监院道长不在观内,知客说道长去楚王府为楚王世子诊脉去了。

楚王世子是楚王的老来子,自幼体弱多病。楚王年老,不可能再有生育,膝下只有世子一个儿子。如果这一个宝贝儿子不幸夭折,按着规矩,楚王这一系要除国回京居住,以后由其他皇室子弟来此地就藩。因此不止楚王宝贝儿子,整个楚王府都把世子当成菩萨一样供着。世子长于妇人之手,八岁之前几乎没下过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免身娇体弱,时常染病。

傅云章谢过知客,领着傅云英去拜见观内另一位老道,请老道为傅云英看脉。

道长们常常伺候武昌府的权贵,别的不会,炼丹和望闻问切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傅云章不厌其烦,一次次和老道确认她没有患病,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然而傅云章的关心并不是作假,他好像真的只是担心她和上次那样病倒。

她不得不一次次保证,“二哥,如果我生病了……不,如果我不舒服,一定会马上告诉丫头的。上一次真的只是疏忽而已。”

傅云章嘴角微勾,抬眸凝望长廊前笼下的幽暗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啪嗒一声,梅花桩上的小道士不慎摔倒在泥地上,摔了个狗啃泥。院子里的道士们指着他笑骂,哈哈笑成一团,他们虽然自小修道,但年纪不大,除了打扮衣着,和外面那些少年郎没什么不同。

傅云章笑了笑,拉起傅云英的手,牵着她走出道观。

回去仍然是坐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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