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的二少爷是黄州县最年轻的举人,族学里的老师只是个老童生,学问有限。二少爷有时候会去族学代课,顺便抽查傅家子弟们的功课。整座黄州县的人都知道,傅家的小少爷们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二少爷。
传言不虚,傅云启光是听到二少爷这个称呼就不自觉哆嗦了两下。
好话坏话都让傅云英说尽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胡乱擦了下鼻涕,抽噎着道:“好,我认你娘,将来我要给小姑养老,你不能拦着我!”
他伸出脏乎乎的手,“我们来拉钩,谁敢反悔,谁是乌龟王八蛋!”
到底还是个孩子,简单威逼利诱一下就屈服了……傅云英不由失笑,“一言为定。”
听到傅云英的咳嗽声,丫鬟、婆子们陆陆续续回房。
张妈妈要送傅云启回院子,他擦干眼泪说,“还没向母亲辞别。”
说完,他走进里间给韩氏磕头,然后才出去。
丫鬟们目瞪口呆。
灶房送来热水,韩氏上前拎起铜壶,倒了满满一盆热水,给傅云英洗脚。丫鬟要帮忙,她笑着道:“我来吧,天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芳岁和朱炎对望一眼,明白母女俩有体己话说,默默退出去。
“大丫,你真厉害!”韩氏把傅云英的脚丫子往放了药材的铜盆里摁,“还真把启哥给吓住了!”
热水太烫了,傅云英直吸气,想把脚缩回来。
韩氏紧紧攥着她的脚不放,“别嫌烫,郎中说了,你身子不好,得天天泡脚,不然以后长大要落病根的!乖,忍一忍就好了。”她的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却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蹲在地上,时不时给铜盆添热水,嘴里絮絮叨叨说,“生病了不好受,你以后就懂了。以前没条件,娘挣不来钱钞,咱们不讲究,现在你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得好好调养。我看富人家的公子小姐都生得白白胖的,可招人喜欢了!黄州县的水土养人,不出几年,你肯定比他们漂亮……”
傅云英轻轻嗯一声,“娘,我晓得。”
她支开丫头、婆子,唯独留下韩氏。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出多么惊人的话,韩氏只会心疼她早熟懂事,绝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傅老大病逝后,韩氏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旁人劝韩氏把她卖了,韩氏坚决不答应,哪怕她时常生病,一副药就掏空韩氏的全部积蓄。
有时候她会和韩氏斗嘴,韩氏嘴上骂她主意大,但每一次都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愿意听她的。
所以她会护着韩氏,上辈子的亲人都死了,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辙。
※
傅四老爷的院子里,窗子支开一条缝隙,一点微弱的昏黄灯火随风摇曳。
丫鬟推门进房,狂风涌进来,啪嗒一声,窗下的油灯终于灭了。
阿金连忙把碧纱橱的铜烛台移到外面的八仙桌上,“老爷,五小姐把九少爷请到院子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张妈妈说好像听见九少爷哭了。九少爷之后乖乖给大太太行礼,改口管大太太叫母亲,可听话了!”
靠坐在床栏前缝补衣裳的四太太卢氏咦了一声,抬起头,“九少爷哭了?”
第9章 山楂糕
卢氏若有所思,问丫鬟:“听见英姐说什么了吗?”
阿金回说:“五小姐把人赶出来了,离得远,外面风又大,张妈妈听不清里头说了什么,就听见九少爷呜呜哇哇的哭声。”
卢氏嗤笑,“英姐瞧着不言不语的,我只当她和月姐一样是闷葫芦,没想到她还挺有本事。”
傅四老爷摇头晃脑,笑着说:“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英姐是我的侄女,她像我!”
卢氏笑骂,“我们在说英姐呢,你又往自己脸上贴金!只听说过外甥像舅,没听过侄女像叔叔。”她放下笸箩,试探着问,“官人,您不管管?英姐是妹妹,启哥是男伢子……”
“管什么?”傅四老爷脱下外面穿的道袍,飞快钻进暖被窝里,“我巴不得英姐刚强一点,她才是大哥的女儿。启哥太娇气,确实该让人管一管。”
卢氏笑了笑,出去吩咐丫鬟阿银,“把我匣子里那对鱼戏莲纹的金手镯拿出来,明天一早你拿去给英姐。”
“太太,拿那对圆的,还是扁的?”阿银问。
卢氏解下乌绫抹额,低头想了想,“就拿扁的吧。”
傅四老爷闻言,双眉挑得老高,枕着手臂问,“那不是你留着给月姐的么?”
卢氏脱鞋上床,捶捶酸痛的肩背,“英姐可怜见的,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心疼。月姐不缺这个。”她推推傅四老爷,“官人,月姐的事有眉目了?大房的三太太怎么说?”
傅四老爷皱眉道:“以后别提这事了,苏桐是大房养大的,二少爷说他这次下场一定能考中秀才,想和他结亲的人家太多了,连知县家的舅爷都打听苏桐定亲了没有,大房至今没松口,我看他们肯定想招苏桐做女婿。”
“大房想把媛姐许配给苏桐?”卢氏有些泄气,“媛姐是我们傅家最标致的女孩子,人又大方,月姐确实比不上人家。”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傅四老爷抬手放下床帐,“黄州县的好儿郎多的是,月姐还小,慢慢挑就是了,不急。”
卢氏白傅四老爷一眼,“你们男人懂什么!挑女婿得赶早,门当户对的小郎没那么好找。等你真急了,田里的好稻谷早就割过一茬,只能拣点没人要的稻穗。到时候你又得抱怨我这个当娘的没早做打算。”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傅四老爷,心里暗暗思忖:苏家孤儿寡母的,全家靠族长三老爷养活。听三老爷平时露出来的口风,没有把苏桐当上门女婿的意思,苏桐是有出息,可太穷了。媛姐相貌出众,大房的三太太心高气傲,一心想把媛姐嫁到官宦人家去,瞧不中苏桐。而傅家对苏家有恩,苏母早就说过媳妇要从傅家小娘子里挑,月姐年纪正合适,这桩婚事未必不能成。
次日一早傅云英起床练博戏,芳岁捧着一对寸阔的扁形金手镯拿给她看,“小姐,刚才四太太让人送来的。”
韩氏见了金手镯,眼睛都直了,翻箱倒柜找带锁扣的匣子,啧啧道:“这是好东西,我就看见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戴过,娘帮你收起来,留着给你当嫁妆,弄丢了娘得心疼死。”
傅云英拦住韩氏,“娘,别忙活了,一会儿要去祖母房里,给我戴上吧。”
她听王婶子说过,家里两个婶子人都不坏。三婶憨厚,不爱说话。四婶管家里的中馈,性子要强,最爱面子,喜欢听奉承话。四太太特意送来一对金镯子,她怎么说也得戴出去晃个几圈,好让四太太有机会显摆她的贤惠大度。
老太太年纪大了,睡眠少,天没亮就醒了,丫鬟婆子伺候她吃粥。四小姐傅桂和老太太一起吃早饭。
韩氏和傅云英到正院的时候,祖孙俩一边吃粥一边说私房话,有说有笑的。柳木月牙桌上一锅八宝粥,一盅米酒酿猪蹄,一大盘杂色香煎馒头,五样小菜:一碟白腐乳,一碟风干酱瓜,一碟切开的高邮腌蛋,蛋黄油汪汪的,一碟开胃的蜜汁腌萝卜,并一大盘香糟鸭掌。
“伯娘和英姐来了。”傅桂站起身,拉傅云英上桌。
傅四老爷出门办事起得早,两个小少爷读书上学时起得也早,傅家各房早上一顿一般各吃各的,免得等来等去耽误时辰。
傅云英才在房里吃过早饭,但老太太拿着筷子在旁边看着,她不好推辞,只能陪着坐下。韩氏头一回到婆母跟前立规矩,不能和婆婆同坐一桌,在一边站着帮忙递菜拿筷子。
丫鬟添了副碗筷,傅云英夹了一枚香煎馒头慢慢吃。
傅桂对傅云英很热情,不停给她夹菜,“英姐喜欢昨天的灯笼吗?”
傅云英含笑点点头,心想这傅家果然规矩宽松,吃饭的时候可以随便说话。
吃过饭,老太太挪到碧纱橱的罗汉床上歪着,傅桂和傅云英坐在脚踏上烤火。
傅桂让丫鬟把竹丝攒盒抱过来,打开装果子的那一槅,抓一把松子糖和山楂丁给傅云英吃,“这是四叔从苏州府带回来的,你尝尝。”
苏州府的松子糖、山楂糕在京师很受欢迎,傅云英很久没吃过了。她拈起一枚松子糖噙在齿间,依稀还是上辈子的味道。
傅桂一口一枚山楂丁,边吃边笑嘻嘻道:“苏州府的带骨鲍螺最好吃了,又香又甜,连知县家的姐姐都说带骨鲍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可惜那个放久了会坏,我都吃完了。下次四叔再去苏州府,你也能吃着了。”
丫鬟通报说卢氏带着傅月、傅云启和傅云泰来了,傅四婶跟在后面,小吴氏还是不出门。
傅云启昨晚大哭一场,两眼肿得跟烂桃一样。
老太太眉头轻皱,“启哥怎么哭了?”
傅云启满脸委屈,斜睨傅云英一眼,吸吸鼻子,“奶奶,我……”
傅云英徐徐站起身。
傅云启瞪大眼睛,不说话了。
傅云英笑了笑,轻声说,“昨晚我和九哥说起爹以前的事,九哥一时伤感才哭了。”
老太太不喜欢傅老大,听了这话,没有多问。
傅云启轻哼,暗暗瞪傅云英一眼。
傅云英回瞪过去,指指缠着老太太撒娇的十少爷傅云泰,轻轻吐出两个字:“弟弟。”
傅云启脸色一白,不甘不愿地闭上嘴巴,含恨退到一边去和丫鬟玩。
老太太问起两个儿子傅三叔和傅四老爷。
傅三婶回说傅三叔吃过饭以后出门去了,大年下的家里事情多,他去铺子里帮忙点货。过年的时候皮货销得好,傅四老爷从开封府运回几箱皮货,还没入册。
老太太心不在焉听着,等三婶说完了,淡淡嗯一声。
卢氏紧接着上前,抿嘴一笑,说傅四老爷还没起来。
老太太连忙道:“别吵醒他,让他接着睡,难为他在外头东奔西跑的,快过年了也没个消停。”一迭声喊丫鬟,“你们老爷喜欢吃砂锅鱼冻,去灶房说一声,昨天煎的鱼搁在窗台子上,等老四起来给他送去,别忘了。”
虽说傅三叔不如傅四老爷能干,但是当着孩子的面,老太太如此区别对待,她的偏心,可见一斑。
傅桂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傅月知道傅桂昨天不高兴,巴巴地挨到她身边坐下,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被四妹妹甩了脸子。
这时,傅三婶忽然哎哟了一声,拉起傅云英的手看,“这镯子好看。”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傅云英身上。雪白的腕子拢着一对扁形闭口镂刻莲纹金镯子,确实好看。
韩氏感激道:“她四婶给的。”
老太太除了从小养在身边的孙女傅桂,对其他孙子、孙女感情一般,不过到底也是她的孙辈,见媳妇对侄女好,她心里高兴,点点头,欣慰道:“我就猜是她,她最疼孩子。”
丫鬟、婆子跟着附和,一时之间,碧纱橱里一片奉承之声。
卢氏眉开眼笑,不无得意道:“这是媳妇该做的,说句实心话,我可是把英姐当自己的孩子看。”
傅云英腼腆一笑,余光看见傅三婶偷偷横了傅桂一眼,警告她别使性子。
傅三婶看着什么都不懂,原来并不简单。
老太太打发媳妇们回去忙自己的事,留下孙儿孙女陪她说话。
卢氏回房料理过年的事,韩氏和傅三婶跟着过去打下手。
巳时二刻傅四老爷起来梳洗,派丫鬟到正院传话,“四老爷吃过饭去河边逛集会,问少爷、小姐们想不想一起去。”
傅桂心里正别扭,不想去。她不去,傅月也说不去。
傅云启和傅云泰揎拳撸袖,和丫鬟玩撒棍。两个小家伙玩得热火朝天的,摆摆手,赶丫鬟走,“不去不去!”
唯独傅云英道:“劳烦姐姐和四叔说一声,我去。”
老太太眉头紧皱,扫傅云英一眼,目光很不赞同。
傅云英只当没看见。
傅四老爷戴好毡帽,穿一件芦花色松江飞花布道袍,牵起傅云英的手走出傅家大门,“英姐,以前逛没逛过集会?”
傅云英摇摇头。群牧所方圆十里没有人烟,哪来的集会。上辈子倒是逛过,不过那时候多半坐在轿子里,走马观花,只能看个热闹。
雪还没停,傅四老爷把一顶连线锦圆帽扣到傅云英头上,拉着她端详几眼,唇边含笑,扭头吩咐王叔,“该给英姐打几副项圈、银锁,回头路过银器铺的时候记得提醒我。”
王叔应喏。
“四叔,我不要银锁。”傅云英抬起头说。
傅四老爷弯下腰,双眉微微上挑,他平时不说话时很威严,但笑起来却很慈祥,“哦,那英姐想要什么?绒线、木偶、通草花、草虫花翠,集会上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