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歧被送回来以后不到两天的功夫就彻底醒了,偏皇帝不让他下床更不让他出门,生怕他再有个闪失,美其名曰好吃好喝伺候着休养生息,其实是让各路宫人盯着他,防止他偷溜。
顾歧心里头一直发慌,他隐约记得病重时苏敛似乎哭了,有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沉重的砸在他的胸口,手臂上,“丝丝”生烟,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又哭了呢,我怎么又让她哭了。
即便这几天听说她回宫了,升官封赏,可顾歧心里依旧牵挂惦念,烦躁的厉害。
他翻身下床,利落的穿好衣服,那几个宫人跟屁虫似的跟在后头,几度欲言又止,却又被顾歧的眼神吓退,顾歧收拾妥当,取了扇子便要出紫宸殿。
他前脚刚准备迈出去,弥勒佛似的郎喜从天而降,胖胖的身体横在了他的去路上。
“哎哟七殿下!您看起来精神可真不错呀!”郎喜说。
顾歧掀起眼皮冷冷的看他。
郎喜被看的背后发凉,有点笑不出了,尴尬道:“那个……陛下。”他求救似的让开了路。
皇帝两手叉腰,笑吟吟的走上来,走到顾歧跟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恢复得不错。”
“那能还儿臣自由了吗?”顾歧面无表情道。
“朕想过了。”皇帝也不生气,信步绕过他,自顾自的往紫宸殿里走去,顾歧不得已只能跟着他折回去。
“朕从前对你的生活疏于关心是朕的错。”皇帝用他自以为非常慈祥的口吻对顾歧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立府,朕的心思一直放在行湛的身上,若是把你给耽误了,你母妃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朕,在宫外自立门户,你也就不用成天想着往外跑,朕算是给你足够的自由了吧!”
顾歧“呵呵”了两声,敷衍的不能再敷衍了。
“你这是什么反应?”皇帝道。
顾歧习惯性的就想顶两句,忽然,他奇怪的想,为什么要拒绝,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他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父皇提关于苏敛的事。
见顾歧不语,皇帝忽然有些担心:“老七,朕记得你大哥二哥在你这个岁数之前就有不止一个喜欢的女子,你这成日清心寡欲的,莫不是有什么,不好意思告诉父皇吧!”
顾歧:“……”
郎喜在一旁配合道:“七殿下,陛下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牵挂着您,您可千万不能把陛下当外人啊!”
“要不去宣个太医来瞧瞧。”皇帝说做就做,沉声道:“郎喜,你现在就去宣李同芳,他年资最老,口风最紧!让他立刻来替老七瞧瞧。”
顾歧忍无可忍:“父皇!儿臣不是没有——”
他几乎脱口而出,却陡然间想起那天,他问苏敛有什么愿望,苏敛的反应。
他表现的足够明显了吧,可是苏敛为什么左顾而言他,她是真的没听懂还是装听不懂,亦或是……
——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自己。
他自嘲似的笑了,如若是那样,强扭的瓜又有什么意思?
“这么说你同意了?”皇帝满心欢喜道:“老七,你终于长大了,知道父皇的用心良苦了。”
顾歧没做声,皇帝方才似乎是说了什么,但他走了神,但照这形式推测,怕是备了女子给他挑选,他斜眼瞅着乐在其中的皇帝,很想提醒他一下,上次那个被荣王带来献舞的女子的结局。
算了,他后又想,大不了故技重施。
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又不能去找苏敛了。
适逢秋集,街上热闹非凡,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货物今日都被下里巴人的拿上城里来售卖,苏敛同秦韫在外吃喝玩乐,一时烦恼尽抛。
秦韫在路边摊上叫了两碗馄饨,和苏敛面对面坐了,热气熏蒸,两人一边烫的倒吸气一边吃,忽然马车轰然倾轧过街面,引得行人退散,苏敛抬头,目光微微一凝。
——那是慕容家的马车。
她心思电转,将勺子一丢对秦韫道:“你慢慢吃,我还有事,下次我请你,先回宫了!”
慕容卓自从娶了娇妻过门愈发惫懒,即便乔蕾有些瞧不上他,他也十分乐得自在,新鲜劲儿没过,百歌楼也少去,听了慕容泰安“传宗接代”的命令,便一心在家努力造人了,他原先很不乐意进宫,嫌麻烦,可听闻荣王身体抱恙,慕容泰安觉得于情于理他们家都应该备一份礼去拜会一下,说不定一来一去慕容卓还能得荣王赏识,弄个官儿做做也不错。
经不得慕容泰安的催促念叨,慕容卓只好迈开了他金贵的腿。
不巧,去荣王府扑了个空,一打听原来荣王携了荣王妃一起进宫了,一来病情好转前去与皇帝谢罪,二来也是去看看皇后。
慕容卓懒筋上身,想直接打道回府,乔蕾却不干,执意要进宫。
“你做什么一定要进宫?麻烦不麻烦?”慕容卓不耐道。
“你傻呀!进宫不仅能拜会荣王妃和荣王,说不准还能拜见皇后娘娘呢!”乔蕾道。
“宫那么好进吗?咱们又没有被召?”
乔蕾心里怒骂慕容卓是个猪脑子,没好气道:“我是荣王妃的闺中密友,进宫也不是一两回了,你这个土包子别开口了,跟着我就是了。”
慕容卓翻了个白眼,摸着乔蕾娇嫩的手,心里头只想着晚上回去造人,也没旁的想法,含混道:“行行行,都听你的。”
二人上了马车,乔蕾往角落里挤了挤想避开慕容卓,慕容卓又热烘烘的贴了上来,一口一个:“娘子”叫的顺溜,乔蕾面色不虞,她强行转过目光看向车外,心里纷杂的想着许多事。
她这几天听说皇帝着意募选了一批妙龄贵女,经过甄选挑出德才兼备的美人,今日召进宫中——是为七殿下选妃。
一股浓浓的嫉妒和酸涩涌上心头,乔蕾用力的拧着膝头的绸缎,拧的指尖发白。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又有了机会去接近那个高高在上的七殿下,而自己只能嫁给这样一个又丑又恶心的败家子?明明从前自己也是一个被人踏破门槛求亲的名门闺秀啊!
罢了,她转念又想,按照顾歧的心气儿,今日去的那些女人只会和自己一半下场,那就是自取其辱,进宫去说不准还能看一场好戏呢。
想到此,她冷不丁又笑了起来,催促着车夫尽快进宫。
☆、第五十章
乔蕾进过几次宫, 算半个熟脸, 她又与守门侍卫撒撒娇套套近乎, 便顺利将慕容卓带了进去。
慕容卓头回进宫,登时被皇宫的规模惊得说不出话, 他原以为慕容家购宅邸若干已算家境殷实, 可皇宫气派华丽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越是咋舌越是令乔蕾不快, 乔蕾拂开他紧紧搂着自己腰的手,没好气道:“我先去打听一下荣王殿下在何处, 你就在此处待着, 哪儿也不要去, 皇宫大路又多, 回头冲撞了人,我救你都不知道上哪儿救。”
“哎知道了。”慕容卓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长廊飞檐, 眼睛都看直了, 连声应和。
乔蕾对他仍是不放心,将今日带来的所有婢女和随从都留在了原处, 再三嘱咐看好了慕容卓,这才离开。
她提着裙摆先是故作镇定的走了两步,待到避开慕容卓的视线,她就一阵小跑起来, 直往紫宸殿去了。
顾歧万万没想到选妃的仪式会弄得如此郑重复杂, 皇帝来了不说,还把太后也请来了。
太后经过灵珂长公主一事之后对顾歧百般敌对,不知为何今日会同意前来, 来时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随意问候了两句便入了座。
皇帝却兴致勃勃,一个劲儿的跟顾歧说这批女子中有怎样的阆苑仙葩,请示了太后便令在偏殿等候已久的众家贵女一个一个陆陆续续进来。
“老七。”皇帝一拍膝盖,指着道:“这几个的样貌,朕与太后都觉得属上上佳,你且细看看。”
那几个女子攥着绢子而立,娇羞的低垂着眼眸,偶有大胆的吊起目光回望他,也是如蜻蜓点水一般,一对视就收回了,顾歧放眼看过去,这些女子眉心都贴着各式样的花钿,色泽娇艳,称的肤色雪白。
花钿,顾歧有些出神的想,苏敛从来没有过像样的首饰,也不怎么涂脂抹粉,她整日素面朝天的,唯一有的,就是一根一直用来盘发的檀木簪子。
到现在都没给她买过像样的东西,他心里惋惜的想,太不应该了。
这些女子无不是精心打扮过的,首饰,衣裙,胭脂香粉,都争先恐后的将其人的美艳遥遥递送过来。无不是充满了侵略的味道,她们像是某种带着倒钩的毒虫,凑近了,从身上剐走他们想要的东西。
皇帝见他心不在焉,便挥手示意下一批入,顾歧一心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表演,便连话也不多说,美人流水似的过,直到最后一批走上来,一直沉默的太后忽然开了口。
“皇帝对老七着实是看重。”她有些意味深长的说:“就连荣王当年都没有这般阵仗的选妃。”
顾歧听出了太后的言下之意,正愁脱不开身,洒脱道:“老七也觉得不妥,那不如今天就这么着吧——”
“皇帝,老七是被你宠坏了。”太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慢慢道:“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一定的道理,老七成日骄纵散漫,若长辈再不替他做主,不知何时才能尘埃落定。”她喝了一口茶,不容顾歧置喙,又道:“娶妻自然不能娶丑妇,可比起容貌,品德,才学,家世,更为重要,如若皇帝真的对老七寄予厚望,那嫁给老七的女子必定不能是小门小户之女。”
顾歧脸色骤变。
“母后所言有理。”皇帝沉吟道。
太后微微笑了,唤道:“柔儿,上前一步,叫七殿下看看。”
说罢,一个少女莲步珊珊而出,端庄道:“参见七殿下。”
太后像是没看见顾歧铁青的脸色,淡笑道:“这是哀家远房的小侄孙女,比老七你小两岁,品行才学样貌都是出挑的,哀家替你看过,与你很是相配。”
顾歧的薄唇抿作一线,他冷冷的看着那个少女,转手从案上端起茶杯。
那少女又走近了些,似乎想和他说话,顾歧手腕一抖,茶水泼了满身。
“!”那少女骇了一跳,却是没出声,只是用绢子挡了一下,应变的极为得体,显然是经过了严格的□□,顾歧不看她,起身道:“父皇赎罪,老七去换身衣裳。”
“去吧。”皇帝摆了摆手。
顾歧面无表情的起身,绕开了那少女,疾步走向内殿,升平也跟了进去,关上门,却看顾歧往窗户边上走去。
“主子!您该不会是准备落跑吧!”升平压低了音调惊道:“可是这是太后娘娘下的套,太后娘娘不比皇上好说话的!”
顾歧默然不语,他打开窗,烦躁的朝外张望,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鬼鬼祟祟的在紫宸殿的大门外头晃来晃去,不敢露全脸却又时不时一闪而过。
“是她……”顾歧微微有些诧异,随后有些啼笑皆非。
“哎?这不是当时荣王殿下引荐的乔家小姐吗?她来做什么?”升平也瞧见了,纳闷道:“她嫁给慕容泰安当儿媳妇了,还在咱们殿外转什么转,不知道避嫌吗?主子,要不要将她赶走?”
“赶她做什么?”顾歧计上心头,挑唇道:“她来的真是太好了。”说完,他掩上窗户,飞快的换了一身衣裳出去。
太后看起来并不着急,反倒是皇帝有些急躁,顾歧回来时皇帝明显松了一口气。
顾歧撩了衣摆坐下,舒展四肢,姿态闲适,转眸冲那名叫柔儿的少女微微一笑,问道:“你会跳舞吗?”
那少女面颊一红,原本还充满了自信,这会儿只剩娇羞了,她轻声道:“回七殿下,柔儿没有学过跳舞,可柔儿熟读诗书,略通棋艺,女工刺绣尚可,太后娘娘说了,舞乃是下三流艺伎之长,不是王公贵卿的正室所为。”
“可我就是喜欢会跳舞的。”顾歧说:“怎么办呢?”
柔儿一阵语塞,愣愣的回望着他。
“老七!”皇帝喝道:“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哀家记得上一次那位乔家小姐能歌善舞,老七却当面把人家贬的一文不值。”太后一副早已将他看穿的模样:“哀家看跳舞不是老七心头所好,是借口吧。”
“太后娘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顾歧满脸无奈道:“那老七也就只能实话实说了。”他忽而起身,对皇帝拱手道:“父皇,儿臣心中早有所属,只是一直难以启齿。”
“哦?”皇帝道:“说来听听。”
太后目光如箭般射出,她冷冽道:“老七,不是什么样的女子都配的上你的身份,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顾歧用扇子敲了几下额头,纠结道:“说来惭愧,当日荣王不经老七同意就给老七安排亲事,令老七失了面子,说了许多伤人的话,但事后老七一直对乔家小姐念念不忘,那踏歌舞姿翩然,时常出现在梦中,美不胜收。”
“哪个乔家小姐?”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
“乔蕾,就是前些日子嫁给慕容家的那个!”顾歧凑近了皇帝耳边,一开折扇掩住侧面道:“父皇,儿臣一直在想,那慕容卓有什么好,连儿臣半根手指都比不上,乔家小姐怎么就下嫁了呢!儿臣一直惦念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父皇,您看儿臣还有没有机会——”
“你混账!”皇帝勃然大怒,忍不住拍案怒骂:“你!你简直是!”他一时找不到更加贴切的词形容这惊世骇俗的言论,只能又一次重重的拍案:“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