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腊梅顿时脸色苍白, 在全场人员的注视下,惊愣在那里, 往时的乖戾俱已不见, 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明真相的人都好奇地望着她,甚至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而与她有着不可告人交易的那些位,已经仓皇转望别处, 假装与己无关。
黄国兴清了清嗓子,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大家坐定了,不要再走来走去, 各分工会清点代表人数, 我点个名。第一分工会……”
“六人到齐!”
“第二分工会。”
“六人到齐!”
……
八个分工会, 四十八位代表, 到得齐崭崭的。黄国兴宣布了推选办法, 四十八位分工会代表, 和三位厂工会办公室人员,一共五十一位。选票上候选人为厂工会干事何如月,另有一空格, 如果心中有其他提名人选, 可以将名字写在空格里, 超过半数, 则将成为吴柴厂女职工委会员主席的候选人, 送到局里和市总工会去审核。
原本工会的四个人都要参选, 但何如月说, 五十二人就是双数,虽说不大可能一半对一半,但从设置上说, 要避免这种可能性, 所以她提出自己不参选,只当工作人员。
这就是生生地给自己减了一票啊。
黄国兴感慨之余,也觉得何如月办事的确有大局观,很有章法。
这边黄国兴刚刚宣布完规则,书记蒋敬雄已经背着手从门外进来。
他军人出身,天生长得高大威严,一进门,所有人心中皆是一凛。已有代表在悄悄打听:“蒋书记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知道?”
“看来厂里很重视啊,这是不让我们乱选的意思?”
“蒋书记不来,你就打算乱选?”诛心之问
这位赶紧解释:“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职工们窃窃私语,陶腊梅却紧张地看着她在半道上发展的两位,心里很是焦急,就怕这两位没拿到现钱,临时倒戈。
此时的陶腊梅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
五十一位,超过半数就是二十六票。她先前私下活动了大概二十位,其中十六位明确收了钱,四位怕惹事,没肯收。
但她还存着一丝希望,说不定那四个人看到别人拿了钱,就眼红了?就会投她?
然后投完来要钱。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再加上路上花十块钱买的两位,若这两位能私下给自己拉几票,还是有扳局的可能性啊。
陶腊梅盘算之际,黄国兴已经将投票规则说完,然后问蒋书记是不是有指示。
蒋敬雄就没打算来说话,他就是来听何如月说话的。
蒋敬雄道:“我没什么要说,让候选人表个态吧。”说着,看向了何如月。
这就是俗称的“拉票环节”啊。
何如月笑吟吟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很大方地道:“我只有一句话。女职工委会员是所有女职工的靠山和娘家,无论是否当选我都会一如既往凭良心做事。”
金招娣第一个带头鼓起掌,瞬间整个会议室都鼓起掌来。
掌声中,赵土龙开始给大家分发选票,后头的还没发完,前头的已经填好,纷纷去投票箱那里开始投票。
陶腊梅在选票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开始东张西望。
但没有人接她的眼神。
甚至在金招娣密切的关注之下,都没有人从陶腊梅这边走过,更别说还给她展示什么票面。
陶腊梅真的紧张起来,捏着票的手开始颤抖。
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拥向票箱,一个个将选票投了进去,陶腊梅再也按捺不住,豁地站起身,将自己那张选票投了进去。
金招娣这才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投票箱前,双手捏着纸张的角落,轻轻地塞了进去。
滑落的一瞬间,尘埃落定。
金招娣是最后一名投票人。
随即,赵土龙和苏伊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开箱,又问哪两位同志愿意上来监票。当即有两位车间女职工举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参与一下也是与有荣焉。
苏伊若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展开一张,何如月,再展开一张,又是何如月。每念一个名字,赵土龙就在黑板上“何如月”的名字后面划一笔,一会儿就划了三个“正”。
这时候,小插曲出现了。
“陶腊梅!”
底下一阵骚动,就连见多识广的蒋敬雄都不由怔了一下。陶腊梅是何方神圣,恕蒋书记来吴柴厂时间短,也不认识啊。
又一张:“陶腊梅。”
底下交头接耳的声音这下更大了。
“怎么真有人投她啊?”
“难道传言是真的?”
“不知道啊,反正没来找过我。”
“也没找过我。”
“哎,多少钱一票啊,怎么都不带带我,是看不上我吗?”
“谁让你是后补的代表,哈哈,人家没来得及贿赂你。”
“那第一批代表应该拿钱了?喂,多少钱一票啊?”有人拱第一批代表。
把人给急得,当场发誓:“看我干嘛,我要拿她钱,罚我没屁眼!”
“哈哈哈哈,你有没有屁眼不是早就知道了嘛,应该是罚你生儿子没屁眼。”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帮车间工人,说话向来放肆,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就大了起来。听得蒋敬雄不由皱起了眉头。
看来这突然冒出来的“陶腊梅”,里头有故事啊?
唱票结果,何如月四十五票,陶腊梅五票,居然还有一票什么都没写,算废票。
看着黑板上整整齐齐九个“正”,黄国兴宣布,何如月当选吴柴厂女职工委会员主席候选人!
注意,只是候选人。
黄国兴主席说了,何干事能不能最后当选主席,要在女职工委会员成立大会、也就是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由全体女职工——鼓掌通过。
真是十分有灵魂。
陶腊梅输得十分难看,九比一,这还是花了大钱的结果。
还不如一票都没有,还能洗个清白。
果然,宣布结果之后,蒋敬雄好奇地问:“陶腊梅同志是哪位?咱们厂还有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啊。”
也不知道蒋书记这话是不是讽刺,但听着就很打脸。
陶腊梅正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几位男职工已经开始起哄:“腊梅啊,看不出你很受人爱戴啊。”
“上面没你名字都能得五票,大喜啊,回家晚上加碗红烧肉庆祝庆祝啊!”
“记得要自己去菜场花钱买,不要趁人家卖肉的不注意就偷啊。”
“哈哈哈哈。”
四周一阵哄笑,充满了知情的味道。显然,这位陶腊梅同志还有关于买肉的梗。
陶腊梅气得破口大骂:“妈比的,你们这帮赤佬宗桑,一个个被雷劈煞!”
“陶腊梅!”黄国兴喝道,“撒什么泼,当这里是菜场啊!”
陶腊梅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呼呼一扭身子,把脸转开去。
蒋敬雄一看陶腊梅的模样,不由就生起一股厌嫌。有些人的长相,谈不上美或丑,就是让人看着不舒服,陶腊梅不丑,但眼神躲闪、神情刻薄,就是让人不舒服的类型。
“好了,推选结果已经出来,既然是大家民主选举的结果,那咱们厂这个女职工委会员就可以正式成立筹备组了,我提议,何如月同志就当组长?”
一听蒋书记提议,谁敢说不。
再说了,何如月明摆着就是以后的女工委主席,这个组不组长的,不就是个形式不同。
“同意,我们同意!”
“我们迫切需要何干事带领女职工们奋斗!”
顿时一通噼哩啪啦的掌声,极其热烈。好家伙,真没想到女职工也这么会。
黄国兴见水到渠成,宣布散会,让大家都回去好好工作。
当然,他没忘记带领大家先欢送蒋书记。
陶腊梅如丧考妣,跟在蒋敬雄后面,第二个冲出了会议室,好像铸工车间离开她一秒钟,地球就不转了,她得立刻去拯救地球。
听说后来陶腊梅去找人退钱,没人肯退。
毕竟她有五票呢。非但那十六个收了钱的都声称自己就是投的她,坚决不肯退钱,就连半路上撞见的其中一位,事后都找她讨要那十块钱,坚称自己投了陶腊梅的票,只是没法展示给她看。
惨还是陶腊梅惨,花了两个月工资,就听了五声“陶腊梅”,以及收获一堆嘲笑。
…
被推选成女工委候选主席的何如月,心里一直想着丰峻在会议室里的撒娇。
“谁让你这些天都不去我家。”
这句话一直绕在何如月耳边,除了苏伊若的唱票声短暂地打断过之外,这声音一直响在她的脑海。
下班时,二人在桥上碰面,丰峻送她回家。
“何如月同志可以陪我看一场电影了吗?”丰峻问。
“咱们发的票是后天的,就看后天的呗。”
何如月特意留的两张连座的票,早就安排好了。
可丰峻不领情:“不要。影院里全是厂里人。”还振振有词,“耳目众多……”
何如月:“……”
“你回家吃晚饭,咱们今天就看七点半这场,算是我为你庆祝?”
好是好,可是电影票不便宜啊。
“行,我呆会儿路过和平电影院,我去买票。”何如月道。
“别这样,不可爱。”
“嗯?”何如月不解。
丰峻绕她的发丝:“跟我分得这么清,不可爱。”
何如月笑起来:“谁跟你分得清啊,就是顺路而已嘛。”
“那也不行。今天是我替你庆祝,我买票。”丰峻想了想,“电影结束后,你可以请我吃宵夜。”
宵夜,好后世的名词啊。
何如月笑了:“这年头的中吴,有开宵夜的饭店?”
“我知道有。”
“行!”何如月二话不说,敲定。
…
回到家,父母已经从邻居嘴里听说何如月当选了女工委候选主席,刘剑虹尤其高兴,还加了一个菜,让父女两喝点小酒庆祝。
“二十二岁,咱们如月可是整个机械局最年轻的主席了吧?”
“应该是。据我所知,最年轻的工会副主席,也有三十多。”
“咱们如月就是出息。现在当最年轻的女工委主席,以后当最年轻的工会主席!”
亲妈真敢想!
何如月端起酒杯:“我敬敬爸爸妈妈,谢谢你们把我生得这么聪明伶俐,哈哈!”
刘剑虹平常不喝酒,今天高兴,也倒了一点点,一饮而尽,还啧着嘴:“那是当然,你就是像我。你爸聪明是聪明,但不伶俐,只有我,又聪明又伶俐。”
过分了过分了,这拉踩……
何舒桓也不服:“我这叫男人的稳重,我要是个女人,也未必不伶俐好吧?说来说去,如月还是像我,你看看,如月这……”
看了半天,何舒桓同志沉默了。
宝贝女儿哪哪都像她妈,连小个子和黑皮肤都像她妈。这一轮,何舒桓同志的基因败北。
刘剑虹可高兴了:“说不出来了吧!如月也就聪明脑袋像你,别的都像我!”
情急之下,何舒桓同志终于找到反击方向,大声道:“如月手指上十个箩筐,这个像我!刘剑虹你是十个簸箕!”
刘剑虹沉默。
太意外了,没想到在这一点上被何舒桓扳倒。角度太刁钻了,思路太生僻了!
“以后如月找个男朋友,十个簸箕!”刘剑虹同志气呼呼,望向何如月,“听见没,不是十个簸箕,不许带家来。咱不能输给你爸。”
“哈哈哈哈,妈你幼不幼稚!”何如月被这两人给笑惨。
争女儿像谁,还成功把没上门的女婿都拉下水,就这两人。
“你们俩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都给我稳重点!”
稳重是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尤其是孙家弄,这老两口是稳重不起来了。
等小酒和晚饭一结束,何如月说要出去看电影,刘剑虹和何舒桓顿时“冰释前嫌”,互望一眼,计上心来。
“好的,去吧,开心点啊!”刘剑虹眉开眼笑,慈祥到不得了。
“看得晚吧?要不要爸爸去接你啊?”何舒桓关切关怀,也和蔼到不得了。
“不用了,看完电影说不定还去吃个宵夜再回来。你们别等我,留个门就行。”
女生外向啊!
等何如月一出门,何舒桓和刘剑虹当即换鞋的换鞋,摘围裙的摘围裙,跟在宝贝女儿后头就出了门。
“肯定是跟丰峻约会去了。”刘剑虹嘀咕。
何舒桓:“小丰同志蛮好的,咱们不要干涉孩子的恋爱婚姻自由。但,看一下,确定一下是不是小丰同志,还是必要的。”
刘剑虹:“你这么一说,两孩子还是蛮孝顺的。如月刚刚说厂里发的票给咱们去看。”
何舒桓:“对吧,说明孩子很尊重咱们。”
两位老同志,十分容易就想通了。但想通归想通,也没耽误他们跟踪。
他们站在和平电影院街对面的树下,上回何如月是怎么偷看刘明丽和费宜年的,这回老两口就是怎么偷看宝贝女儿和丰峻的。
丰峻已经先到了。
他又高又白又夺目,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能望见,十分出挑。
甚至经过他身边的小姑娘,都会偷偷地转眼望他,眼中全是欣赏和羡慕。
何舒桓:“小丰同志还是十分英俊的,一表人才。”
刘剑虹:“好看的脸蛋能不能长出大米,就不好说。”
何舒桓:“目前看来,小丰同志有能力有抱负,以后大米应该是不用愁。”
刘剑虹:“听说他还帮董厂长翻译了外文期刊上的文章。”
何舒桓当即大声:“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惹得刘剑虹立刻拍他:“哎呀你小声点,如月来了,如月来了!”
何如月本来就走在他们前头,只是过马路耽误了一下而已。
只见何如月雀跃地奔向丰峻,一见她出现,原本一脸“生人勿近”的丰峻,神情顿时柔和起来,很自然地拉住何如月的手。
看他嘴形,似乎在问:“吃饱没?”
不是问的“吃过没”,是问的“吃饱没”。前者是寒暄,后者是关心,一字之差,来去很大呐。
“这这……手都拉上了!”刘剑虹惊呼。
被何舒桓一把拉住了手:“行了,别大惊小怪,当年咱们谈恋爱,不也拉手嘛。”
一直望到丰峻和何如月进了电影院,老两口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去路上,刘剑虹还安慰自己:“咱们就当得了儿子。”
何舒桓被逗笑了:“前头还张罗着要给如月另相对象,现在又要拿人家当儿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刘剑虹扁扁嘴:“那不是费家那头没指望了嘛,这边的‘八字’就得好好考虑了。”
何舒桓提醒她:“还不是你整天表示反对,把孩子给吓得。你看,之前丰峻还上门,现在都不来了,如月不敢带他回来啊,怕被你嫌弃。”
刘剑虹不甘心:“那回头我跟如月说,带他回来瞧瞧呗。本来就要多观察,看看这个丰峻到底是不是真的像如月说得那么好。”
何舒桓微笑。他心里是喜欢丰峻的。因为丰峻虽然学历不高,但并非读书不多。
学历和读书,有时候是两回事。
他喜欢丰峻言之有物。他还喜欢丰峻刚刚望见如月的样子,那眼神里满是宠溺,这装不出来。
身为父亲,他必须把女儿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
…
影院里一片漆黑,只有荧幕上偶尔明明暗暗,闪过一道一道的光影。
何如月哪里知道隔着不远,父母有那么多戏。她聚精会神地看着荧幕上的电影演员,只觉得女演员的短发造型格外好看。
这年头的电影虽然有些历史遗风,但情节倒很是大胆好看,尤其看到女主因为被剃头无奈装成男生,用长长的束带束起胸部时,何如月心里一阵难过。
这一难过,她的手指微微动着,眼里已是有泪。
一块手绢递了过来。
惭愧,和丰峻在一起,何如月才像个男孩。她接过手绢,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回头还你啊。”
丰峻却俯到她耳边:“看来以后我要为你常备一块手绢。”
这是第二回用丰峻的手绢了。何如月脸有些微红,好在,黑暗遮掩住了她的羞色。
又看到男主为了给女主偷一条假发辫子,被人打瞎了眼睛,何如月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丰峻索性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次哭个够。
邻座的人哪见过这个,比他们还尴尬,不由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这就是没满座的好处。
丰峻和何如月却毫不在意。相拥看电影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嘛,而且还是看这种伤痕电影。
看完电影,二人牵着手走出影院时,听到有人在说:“我前面两个人搞对象,大庭广众就抱在一起,丢死人了。”
哈哈,被说了。
丰峻不由望向何如月。何如月眼睛还哭得红红的,一听这话,“噗嗤”一声就笑了。
她一伸手,直接抱住了丰峻的腰,在更加大庭广众的地方,一副不能独立行走的样子,相依相偎地走向广场拐角的茶叶店。
旁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就……就是这两个人……”
“世风日下啊!”
世风日下的感觉真好,一出众人的视线,何如月这才直起腰来:“你太高了,我只能抱你的腰,这年头怎么没有高跟鞋啊。穿上高跟鞋,我就可以离你近一些。”
“不要!”丰峻笑道,“咱们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最萌身高差?”
丰峻在185以上,的确最萌身高差。就算放到后世,这样的组合也会惹人注目。
二人一路向前走着,夜归的行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知怎的,何如月想起那天在和平电影院门口看到的费宜年。丰峻不像费宜年,他并不时髦,他只是精致。如现在,一件白衬衫,一件羊毛外套,就是丰峻。
就是羊毛外套在他身上,也不会给他增添一些温暖气息,这也是丰峻。
“你说中吴也有宵夜的地方呢?”何如月好奇地问。
“有。”
何如月更好奇了,低声道:“你确定?根据我浅薄的历史知识,这年头都是国营饭店吧,国营饭店怎么可能开宵夜,服务员和厨师八九点就准时下班的。”
她说得对。
别说中吴,即便是整个国家,这年头的个体饭店也是寥寥无几,而中吴这座江南城市,素来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既无个体饭店,又无宵夜习惯,哪来的宵夜可以吃。
丰峻就是个大忽悠。
“你倒是很会分析。”丰峻微笑着,“国营饭店的确不会开宵夜,但我这宵夜,不在国营饭店。”
“中吴有私人饭店了?”何如月问。
“有。而且只对特定的人开放。”
听着十分诱人啊!
何如月乖乖地被丰峻拐跑,跟着他拐上解放路,走向怀德桥方向。
十分钟后,何如月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她站在平阳里第十六号弄堂口,叉着腰:“所以丰峻同志家里开饭店了吗?”
丰峻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她,直接奔到了家门口。
真好,这“饭店”都不用自己走的,还有人抱进饭店,啧啧,这服务。
所以,丰峻口中的宵夜,就是他下厨,亲自做给何如月吃!
他要力破费宜年那鸟人说的,男人不会下厨的谣言!
“说好我请的哎!”坐在雅致的院子里,何如月对着月亮发出嗟叹。
“别分那么清。”丰峻捏了捏她鼻子。
院子里有一张小小的木头方桌,两张木头凳子,就着身边几竿竹子、以及小小的水池,这“宵夜”的环境,的确是当下所有饭店都比不上的风雅。
像是变戏法一样,丰峻从屋里拿出几只碟子,里头是小菜,精美可口。
“酒还是汽水?”丰峻问。
听上去很齐备的样子。
“酒……吧?”何如月轻轻道。
皓月当空,秋风习习,是该喝点酒的。
丰峻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一些果子,夜色昏暗,虽然院子里挑着灯,却看不清晰,何如月只觉得酒色荡漾,甚美。
“我自己泡的果子酒。外面的酒太烈了,我不喜欢。”丰峻道。
何如月看看他,想起上回他去自己家,竟然还是头一回喝酒,所以,他开始练习喝酒了吗?
“你确定自己能喝?”
“不确定,但今天跟你在一起,可以喝。”
丰峻往玻璃杯里倒了一点,递给何如月。何如月望着浅浅的酒色,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她轻轻地尝了一点点,很甜。
配上果子,连酒也变得好喝了。
“可以喝,酒味不浓。”何如月笑。
丰峻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举杯道:“祝贺你。”
所谓何来,这宵夜。
两人各自轻抿一口,放下酒杯,何如月问:“以后出差,你会喝酒吗?”
丰峻道:“尽量不喝。”
“但这里做生意,要靠喝酒的。”
后世又何尝不是。丰峻想起那些岁月,在创业初期,他也曾经很艰辛,因为身体原因他不能喝酒,好多业务都得用其他方式去谈,比那些惯会推杯换盏的要艰难很多。
丰峻想了想,道:“我想,总有不用喝酒就能谈下生意的办法。”
何如月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一个人在外,有些事不要强求。咱们厂的销售量,还是靠调拨的,不缺你h省的那张订单。”
“但这回任务的意义,远超一张订单。”
丰峻知道何如月的担心自己,笑着反握住她的手:“你何时见我被难倒过?”
是的,他丰峻从未被难倒过。
但爱情便是如此,关心则乱,并不会因为对方的强大,就少一点点担忧。
“什么时候出发?”何如月问。
“三天后。”丰峻道。
何如月想了想:“需要跟我爸谈谈吗?”
丰峻眼光一闪。何如月这提议,叫他心动。何舒桓身为吴柴厂多年总工程师,对吴柴厂的产品和出路自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若能跟何舒桓谈谈,必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若他和何如月不是情侣,他就早像当初上许波家门一样,自信地闯去孙家弄了。
但何如月让他不能唐突。
他生平第一次考虑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就因于何如月。
“我可以上门拜访吗?”丰峻不确定地问。
何如月笑道:“我想可以。”
丰峻呼一口气:“这么一说,我竟有点紧张。”
胆大包天的丰峻,会在见何总工这件事情上紧张。就像何如月会因为丰峻出差而担忧一样。
二人在月色下促膝而谈,微醺、一切正好。
…
在同一片月色下,古园巷附近,也有一对男女在游荡。
费宜年还是那件飞行员夹克,他不说话,默默地跟在刘明丽身边。
“你打算一直这么走到家吗?”刘明丽笑问。
费宜年停下脚步,这才发现,前面就是古园巷:“啊,不好意思,应该是我送你回宿舍的。”
说着,费宜年转身就要往回走。
刘明丽嘿嘿笑道:“那自然是要罚你送我回宿舍。”
她故意不提醒费宜年,还不就是为了能在外头多游荡一会儿,否则三下五除二给送回宿舍,还有什么借口在外头逛。
只要和刘明丽在一起,费宜年就必定魂不守舍。
相亲饭局上一出意外好戏已经被孙樱知晓,听说对方居然带了表妹,而这个表妹居然就是刘明丽,孙樱惊喜不已。
“缘分。这就叫缘分!”孙樱击着掌,连说好几个“缘分”。
但何家女儿终究是没缘分,把天下优秀姑娘尽收费家的念头,她是死心了。
因为费宜年说,何家女儿是有男朋友的,而且人家男朋友还当场闯到饭店去宣誓主权。
不过孙樱没把这事跟当介绍人的姐姐说,因为她觉得已经不重要了。
她已经锁定刘明丽。
而且费宜年显然也对刘明丽更有好感。
所以她搞了两张内部演出的票,让费宜年请刘明丽去看。
演出是很高雅的,但刘明丽显然对这些高雅的东西不是很有兴趣。整场演出,她都在偷偷地抠费宜年手心,还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小腿蹭费宜年的小腿。
亏得不是夏天啊。这肌肤对肌肤,还得了?
反正,费宜年鼓掌,刘明丽也跟着鼓掌,其余时间,她都在散发魅力。
但刘明丽其实心里也有些嘀咕。若换个别的男人,自己这么主动,对方早就缴械投降。
一般对方投降之时,也就是她对此人失去兴趣之时。
但费宜年并不。
费宜年跟她在一起时,常常神游太空。只有上回看完电影,她将费宜年摁在墙上激吻的那一刻,费宜年是热烈且专心的。
“走得好累。”刘明丽娇娇地,找了个小石凳,坐下来揉脚。
她的小皮鞋和小皮包一样,都是海城买的,是中吴的百货商店见不到的式样。这小皮鞋鞋头尖尖的,露出洁白的脚背,显得她的脚格外纤秀漂亮。
费宜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在她身边坐下,问:“那要不咱们休息一会儿再走?”
“都怪你,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埋着头就往家走。”刘明丽撅了小嘴,“否则这会儿我都到宿舍了。”
“呵呵,向你道歉,刘明丽同志。”
这道歉倒是很真诚,费宜年还是有教养有礼貌的。
但刘明丽又蹭上来:“我要的不是道歉……”
“那你要……”费宜年不解。
刘明丽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背我回去。”
背她回去!费宜年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估摸着从这儿到吴柴厂宿舍,怎么还有六七百米吧,背过去……他可不是一个强壮的人。
刘明丽抬头望着月色,突然又换了话题:“宜年,月亮是不是特别好看?”
费宜年也抬头:“嗯,好看。”
“所以,月亮下有你喜欢的人吗?”
费宜年陡然一凛:“你什么意思?”
这突然的反应,让刘明丽心中明白了什么。她想起何如月说过的话,她刘明丽的秘密,在过去,而费宜年的秘密,或许就是现在。
但刘明丽妩媚的神情依旧,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费宜年的异样。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刘明丽缓缓地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和那天晚上将费宜年摁在墙上比,今天的刘明丽温柔得像小猫,等待他抚摸的小猫。
费宜年有些紧张,一时不敢再说话。
刘明丽却伸出手,扶住他的肩,又将自己的头枕在他肩上,那指腹轻轻地抚着,她不怕隔着厚厚的飞行员夹克。对费宜年,只要一点点轻抚,他就会紧张。
而刘明丽,就喜欢看他紧张的样子。
“费宜年……”
“嗯……”
“对着月亮说谎,后果很严重哦?”刘明丽轻笑。
费宜年低声道:“我……我说什么谎了?我好像没说什么话。”
“月亮下有你喜欢的人吗?”刘明丽又问。执着地问。
费宜年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十月底的中吴,虽寒潮还没来,也已是秋天,哪里还会出汗。
刘明丽轻笑着,纤巧的手指轻轻抹去他的汗珠:“你好紧张呀……”
“我喜欢我的家人。”费宜年终于憋出一句屁话,长舒一口气。
“嘿嘿。”刘明丽低声一笑,“这回答,不真诚。月亮婆婆都听见了,今天晚上就惩罚你。”
“怎么……惩罚?”
“惩罚你喜欢我……”刘明丽蓦然欺身,亲在他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