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赵红英都不会想到, 一贯跟个面人儿似的袁弟来竟然还能干出这事儿,再联想到这几天的不对劲儿, 一切都明白了。
那还等啥呢?领了钱赶紧回去呗, 本来还想着顺便去百货大楼看看闺女菊花,再瞅瞅有啥新鲜玩意儿没有, 然后绕道去县一中附属初中接孙子孙女回家, 正好也给喜宝一个惊喜……
得了,别折腾了!
取好钱, 没敢耽搁半点儿时间,赵红英就领着张秀禾又原路返回了。赵红英是单纯被气得, 得亏袁弟来这会儿没在她跟前, 不然保不准她会不会直接动手灭了那丫的。张秀禾则是完全懵了, 妯娌那么多年,她自以为挺了解袁弟来的,万万没想到啊!
袁弟来也没想到, 婆婆和大嫂往县里去了一趟,一回到家, 二话不说就直接砸门了?
“这、这是干啥啊?”
就这么个木头门,加上大白天的,袁弟来就算在屋里歇觉, 她也不能把门栓上,也就是拿了个板凳顶着门。赵红英上来就是噼里啪啦一通砸,门直接被摔开了,大力砸到墙上又反弹回去, 发出了好大的响声。
这个点,已经是下午接近傍晚时分了,袁弟来因为这几天身子骨一直不舒坦,当然心里就更不舒坦了,索性躲在屋子里躺床上歇着,其实也没睡着,就是往那儿一躺,跟躺尸似的半天不挪窝,偶尔还会喃喃自语着说些话。
正躺着呢,赵红英就这样杀了进来。
“干啥?你自个儿干了啥还问我?丢脸丢到县里去了,我今个儿干脆活劈了你!”赵红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上回她发火还是因为臭蛋发高烧被耽搁了,那也是担心为主。而这回,她就光生气了,气炸了的那种。
袁弟来脸都白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就再蠢也听明白了,再一看赵红英那满脸的怒火,啥都别说了。
“卫民救命啊!”惊惧交加之下,袁弟来“嗖”的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都没穿,就这样光着脚冲出了房门。
她本来就是躺在床上,衣裳倒是穿得挺齐整的,毕竟过不了多会儿就该吃晚饭了。而且,兴许是因为惊吓过度,直接把她的“病”给吓没了,那手脚利索的样子,反正瞧着比赵红英都要麻溜儿。
也是她运气好,这才刚奔出了房门,就正好碰上老宋家的人下工回来,这里头就有宋卫民。
宋卫民一开始没看到他妈,就瞅着他媳妇儿光着脚在地上跑呢,看到他回家,直接往他这边冲,一下子就躲到了他身后,哭喊着叫救命。
紧接着,赵红英就从西屋出来了。
“妈,这是咋的了?”宋卫民看得两眼都直了,其他人也赶紧上前拉架劝和。
说是拉架,其实就是拦着赵红英,老宋头也赶紧过去劝老妻,宋卫国则立马追问一旁同样看傻眼的张秀禾,宋卫党立马就把院门关上了,他可不想自家叫别人家给看了笑话。
一通忙活后,一大家子人都进了堂屋,赵红英也稍稍平静了点儿,黑着脸把先前在县里邮局里听到的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
听完了赵红英的讲述,宋卫国居然还有些庆幸:“亏得没叫毛头瞧见,幸好他去上学了。”
赵红英正冒火呢,听了这话,立马喷他:“有你的事儿没?”紧接着她就把矛头对准了袁弟来,“你说,你到底想要干啥?特地进县城就为了丢人去的?当初,是谁不要臭蛋了?现在倒是好,眼瞅着臭蛋有出息了,又想要钱了?我问你,你到底是想要臭蛋这个人,还是他的钱?”
袁弟来抱着脑袋缩在宋卫民身后,一时间没有开口。
反倒是宋卫民,电光火石之间,先前所有没想通的事儿,这会儿全都明白了。
他说呢,先前袁弟来明明跟他说的是,喜宝和臭蛋这两个孩子都不要了,全都送人好了,她只要扁头。那时,她的态度是多坚决啊,宋卫民本人还有些舍不得。喜宝也就算了,本来就没啥感情,再说四弟没孩子,过继就过继呗。可臭蛋呢?养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再说他大哥又不缺儿子……
前两天他就看出袁弟来不对劲儿了,可他没往深了想。袁弟来说想把臭蛋要回来,他也没当回事儿,毕竟是当初说好了的,咋有脸改口呢?就不说有没有脸了,关键是为啥呢?
好了,现在他全明白了,为啥啊?为了钱啊!
宋卫民耷拉着脑袋,难受极了。跟他比起来,老宋家的其他人就无所谓了,谁还没点儿事情要忙活?就说他们下地干了一天的活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有心情管这些破事儿?
当下,人就散去了一半,洗手的冲脚的,去灶间生火做饭的。就老三俩口子跟犯人似的缩成一团,再有就是老宋头和赵红英了。
老宋头叹了一口气:“当初喜宝和臭蛋的事情,问没问你们?都答应了,咋就又反悔了呢?我告诉你们,反悔了也没用,都上了户口本了。”
宋卫民一声不吭,他当然不会反悔,就是没想到他媳妇儿居然有能耐跑县里去闹。这脸哟,真的是丢大了。
不想,就在这事儿,袁弟来突然跳了起来,一把就拽住正要往外头走的张秀禾:“你站住!”
张秀禾被她吓了一跳,本能的一甩手,第一下没能甩开,正要甩第二下呢,已经出了堂屋的强子见他妈被人欺负了,立马冲过来,伸手就推了袁弟来一把:“你想干啥!”
强子早已长成大小伙子了,比袁弟来足足高出了两个头,更别提他那好兄弟大伟立马走过来帮着壮胆气。俩大小伙子往堂屋门口这么一站,直接就能把门堵了个正着,连光亮都被遮住了一大半。袁弟来本身胆子就小,先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拽住了张秀禾,被猛的推开,再被那么一吓唬,顿时又怂了。
“我、我……”看了看自己身边,公公神情冷漠的看着她,婆婆那眼神就跟要活撕了她一样,她男人耷拉着个脑袋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至于她儿子扁头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疯了。再往张秀禾那头看去,宋卫国皱着眉头瞅过来,强子和大伟更是一脸愤怒的瞪着自己,还有宋卫党俩口子也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这还是其他孩子们都还没放学回家,不然……
袁弟来瞬间就崩溃了,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臭蛋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啊!我把他带大我容易吗?张秀禾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凭啥一句话就把我儿子骗走了?我养了他五六年啊!就、就算后来我没管过他,那他的钱也该分我一半啊啊啊啊啊……”
啪——
谁也没想到,一直没啥动静的宋卫民会突然起身,走过来就给了袁弟来一巴掌:“回屋去!”
高昂的哭声戛然而止,袁弟来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过了片刻,她才颤颤巍巍的起身,一步一挪的回了屋。
“妈,我惹你生气了。大哥大嫂,我对不住你们。”宋卫民低着头给家里人鞠躬道歉,本来他也是个壮实汉子,可因为弓着腰,看着格外得低矮,“今个儿不是孩子们回来吗?我让她在屋里待着,不叫她出来碍事。放心,臭蛋是大哥大嫂的儿子,喜宝是四弟的闺女,我会跟她说的。”
张秀禾往旁边让了让:“也没多大的事儿,我没往心里去。”不然她还能说啥?小叔子都给自己鞠躬了,死拽着这点儿事情不放,能成吗?
赵红英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冷冷的看着三儿子一眼,她直接冲着另两个儿媳妇儿说:“去生火做饭,过会儿喜宝他们就该回来了。”
王萍二话不说立马闪人,张秀禾也跟着去了。几乎她俩刚进了灶间,外头就传来春梅春芳的声音,她俩在公社初中念书,回来得虽晚,却比远在县城的喜宝几个要早得多。
其他人赶紧往旁边散了散,假装刚才啥事儿也没发生,毕竟这种事情原也没必要叫小孩子知道。
春梅和春芳先回了家。过了约莫一刻钟,春丽就领着喜宝和毛头回来了,扁头反而成了最后一个,不过乡下地头的孩子本就淘气得很,像以前毛头不也是一天到晚不见人影的,再说赵红英虽然读袁弟来不满,却也不至于迁怒到屁事不懂的小孙子上头。
秋高气爽的季节,加上老宋家人口多,孩子们又都长大了许多,堂屋虽大可到底有些挤,老宋头一声令下,仨儿子加俩大孙子就将堂屋里的大木桌子搬了出来,搁在院子里吃饭。
因为知道喜宝和毛头今天会回家,赵红英早两天就准备了不少好菜。
刚步入了十月,地里多的是各色新鲜瓜果蔬菜,哪怕老宋家这边不大爱伺候那些金贵玩意儿,可隔壁赵红霞家却种了不老少。两家感情好,以往赵红英一有好东西都惦记着妹子,也会帮忙从县里捎带些布料,赵红霞也不是那种只进不出的人,这三不五时的就送些瓜果蔬菜过来,虽然不值当啥,可多少也是个心意。
这不,一桌子的好菜,四盘新鲜的凉拌菜,两道半荤菜,一道热菜青瓜炒鸡蛋,最后则是一大海碗的鲜菇豆腐汤。
搁在前几年,怕是连大过年的都未必有那么多好吃的。哪怕这两年日子过得好了,也极少看到那么丰富的菜色。等饭菜一上桌,别说孩子们了,就连宋卫国仨兄弟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啥都不说了,赶紧吃吧!
大木桌子就搁在院子里,饭菜的香味直接在院里窜着,大人孩子都举着筷子可劲儿的吃着喝着,全然没注意到饭桌边上少了个人。
像老宋头和赵红英这些人当然是知道的,他们只是装作没先前那事儿,尤其是赵红英,一个劲儿的给喜宝挟菜吃,间或还追问她学校咋样,老师同学咋样,吃喝睡都咋样。小孩子们就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了,就连扁头也只是挟炒鸡蛋吃,一大口一大口的吃着,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可把他给乐的。
十月虽不像前头两个月那么热,可日头还是挺长的,及至吃完饭,天色还亮堂着呢。张秀禾几个忙着收拾碗筷,宋卫民也终于逮着机会拣了几样菜装了半碗,又去灶间盛了饭,拿了筷子给送到屋里去了。半道上,他还顺手把扁头扯到了屋里去。
扁头气得直瞪眼,哥哥们都跑出去玩了,他刚要跟上去,就被他爹扯进了屋:“你放开我,我要出去玩!”
“玩啥玩,找你妈去。”宋卫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袁弟来沟通,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直接方式,叫扁头去。当然,他也没忘把吃的放下,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袁弟来已经哭了有一顿饭时间了,院子里那么大的动静她当然听到了,结果盼啊盼啊,愣是没人过来叫她吃饭。她一口气堵在胸口,好悬没把她憋出内伤来,等终于听到门口的动静了,没想到宋卫民只是放下碗筷,就走了。
还好,还好她还有个扁头。
“扁头啊!妈心里苦,妈好难受啊!”袁弟来一看到小儿子,立马上前把他搂在怀里,眼泪更是喷涌而出,“妈现在只有你了,就只剩下你了啊!”
扁头在袁弟来怀里奋力的挣扎,可他一个小孩子肯定能挣不脱大人的怀抱。再说了,袁弟来虽然身体不好,可她也是干了多年农活的,尤其这会儿她是使出了全身的劲儿,一副非要把扁头困死在她怀里的样子。
“放开我,你倒是放开我啊!我快要被你给勒死了!”扁头好生气,刚刚饱餐一顿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了个一干二净,“你到底要干啥啊?放开我!!”
终于,袁弟来松开了手,可她仍然没有停止哭泣:“扁头啊,妈现在就只剩下你了,你可千万不能不要妈啊!”
任凭她哭得肝肠寸断,扁头也只是气呼呼的瞪着她。
跟臭蛋不一样,扁头年岁虽小,却并不是黏人的性子。真要说的话,他的脾气更类似于毛头,淘气包的性子,加上年岁小,更是贪吃贪玩的时候。又因为袁弟来打小就把他看得死紧,眼瞅着他都过了五周岁生日了,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朋友。
“我要出去玩!出去玩出去玩!”
“扁头!”袁弟来大吼一声,吓得扁头浑身一颤。
见孩子被吓到了,袁弟来当下又心疼上来,好一阵“宝宝乖妈喜欢”的哄着,目光落到扁头俏似宋卫民的脸上,徒然间顿悟了。
“我咋那么傻,她张秀禾多聪明,哄着毛头骗了喜宝又骗臭蛋,又哄强子出头改了臭蛋的户口……我真是太傻了!”袁弟来立马抓住扁头的胳膊,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扁头,听妈的话,你去跟你爷说,你要喝麦乳精。记住了吗?你要喝麦乳精,叫他买给你喝。”
扁头一脸的迷茫,不过他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既然他妈这么说了,他就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哦,那我现在去吗?”
“你先跟我学一遍。”
“就是跟爷说,我要喝麦乳精啊。”扁头觉得这话太简单了,还需要学吗?
袁弟来终于了露出了笑脸来,摸了摸他的头,送他到门边:“去吧,跟你爷好好说。”这次总行了吧?也是她傻,要是她能早看穿了张秀禾的手段,要啥啥没有呢?好在,现在也不算晚。
是不算晚,而且袁弟来的运气还不错,这会儿碗筷啥的也都收拾好了,家里男女老少多半都出门溜达去了,就连一贯喜欢宅在家里的喜宝,都被赵红英拉着去隔壁窜门子了。
整个老宋家,也就老宋头还坐在堂屋门口,半眯着眼睛抽着旱烟。
“爷!”
“咋了?”老宋头笑眯眯的瞅着扁头,这是他小孙子呢,加上前头的孩子们都大了,整个家里就只有扁头这个小豆丁了,他身为爷爷当然会偏疼一些。
扁头刚要开口说刚才袁弟来教给他的话,可就在话出口前,他突然改了主意。
麦乳精是啥?他没吃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反而他嘴里还有刚才吃过的炒鸡蛋的味道,当下他就开口道:“爷,我要吃鸡蛋,炒鸡蛋!每天都吃一个炒鸡蛋,好不好?”
“好好。”老宋头连连点头。
“爷你真好!”扁头高兴了,老宋头见小孙子高兴,他也乐呵。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养了十好几只母鸡呢,每天光鸡蛋就能捡至少十个,小孙子爱吃鸡蛋,就叫他吃呗。
任务完成了,扁头又蹦跳着回屋去了。他妈正等着他呢,见他高高兴兴的回来,忙问:“你爷咋说的?”
“我爷说好好。”
“那钱呢?”袁弟来清楚得记得,那麦乳精要五块钱一罐,要是每个月能叫老宋头买一罐麦乳精,那不等于臭蛋的钱给了自己一半呢?
正高兴着呢,扁头却一脸懵逼的看了过来,袁弟来心里一紧:“你爷不是说好好吗?那钱呢?钱呢?五块钱呢?”
“不知道!”扁头直接不耐烦了,眼瞅着他妈又要抓他,一个闪身他就跑出了屋子,直奔院门而去,“我出去玩了!”
老宋头以为是跟他说的,还应了一句:“别乱跑,早点儿回来。”
可扁头已经跑出去了,而且刚跑出去没多远,就被个大孩子叫住了。
扁头纳闷的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好多的大哥哥,瞅着还算眼熟,应该是队上的,可因为他打小就被拘在他妈身边,并不能准确的分辨谁是谁家的。
“小孩,我认识你,知道你叫扁头,你是宋家老三的儿子,你妈叫袁弟来,对不对?”
“对啊!”扁头见对方全说对了,好奇的问道,“你是谁啊?你咋知道的?”
“我是西面那头,老袁家的袁家宝。你家毛头和喜宝都是我同班同学,我还是你表哥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袁家的小胖墩。
别看袁家小胖墩在学校里人缘一般,可那是因为同龄人不喜欢跟小胖墩玩,嫌弃他跑不快脑子又转得慢,加上老袁家在生产队的名声一贯不怎么好,因为他的玩伴少得可怜。更不幸的是,仅有的两个玩伴全去念公社初中了,而他没考上初中,他爹他奶想去找赵建设开个后门,结果被赵建设误以为他们还没死心,又想叫国家养孩子,连话都没叫说完,直接把人轰出去了。
于是,袁家宝成了没去处的苦孩子。
他上学也早,又因为是老袁家的金孙,不可能叫他这个年岁就下地干活,可既不能上工又不能上学的,不就是没地儿可去了吗?好在这孩子能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乐子,东家窜个门,西家遛个弯儿,这一个月晃悠下来,愣是叫他发觉了新的乐趣,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美滋滋的。
又因为听多了家里人对老宋家尤其是他五姑袁弟来的评价,一个没忍住,他就过来打听情况了。
“我问你个事儿啊,我爸说你妈是个傻的,真的呀?”
扁头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想起了刚才的事儿,又因为难得有大孩子主动跟自己搭话,他高兴的点头:“对啊,我妈是挺傻的。”生怕对方不相信,他还添了句,“就刚才啊,她还跟我要钱,说啥‘钱呢?钱呢?五块钱呢?’。你说她是不是傻?管谁要钱呢,我哪来的钱啊?”
袁家宝本来就是个没事儿傻乐的小胖墩,瞅着这小表弟说话蛮逗的,干脆拉着他往家里走,边走边问:“还有啥?”
“还有啊……对了,你知道啥是麦乳精不?她一直管我要麦乳精,那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