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像白鹿涯这种极北之地,天色暗得很早。
冰面之上,有一个坐在蒲团上冰钓的老者。那老者身披蓑衣,背对着张也,只能从直达腰迹的白发以及佝偻的身子看出来他已经很老了。
但寻常老者会在冰天雪地的白鹿涯冰钓吗?
“老人家,白鹿涯是没有鱼的。”张也开口道。
“呵呵,有的,有的。你看,这不就上钩了?”
说着,老者放下鱼竿,转过身来看向张也。
这老人的眉毛很长,已经垂到了脸颊处,但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脸很年轻,甚至像个小孩子。正是一副鹤发童颜之相。
张也知道他。
童叟,一个简单的名字,但他本人却十分不简单。历来江湖上对他的评价就只有四个字——神秘莫测。
“你在等我?”张也问道。
“我在等鱼上钩。”童叟笑着回答。
“若我不从这里走,你岂不是白等了?”
“你一定会从这里走。”童叟语气肯定。
“这么肯定?”
“人屠虽然杀人无算,却也在等着被人杀死。”
张也脸色微变。
“江湖盛传,童叟神秘莫测,果真如此。”
“‘雪山四煞’虽然名声不怎么好,却都是实打实的一流高手。”童叟笑道,“能死在他们手下,才不辱没‘人屠’之名。”
“江湖上自认为高手的很多,但公认的高手并不多。他们四个,看来也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
“你这话不假。都是潜心习武的,谁愿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童叟呵呵一笑,道:“只不过,他们死了,并不是因为浪得虚名。而是他们要杀的人太过厉害。”
“你在夸我?”张也嗤笑一声,道:“人总有技不如人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一直无敌于天下!我亦如此。”
“这倒是真的。”童叟点了点头,道:“可惜,哪怕只有一日可以无敌于天下,也足以吸引天下之人。”
“人心如此,不足为奇。”张也道。
“人性如此,莫怪他人。”童叟道。
张也咧嘴一笑,道:“我从未怪过他人。”
说完便要离去。
童叟却出声道:“你从未怪过他人,只因你从未将他人放在眼里。”
“什么意思?”张也不禁转过头来。
“你锋芒太露,就像一柄可以斩断一切的绝世宝剑。”童叟正色道:“须知真正的好剑是需要剑鞘来助他隐藏锋芒的。”
“好剑在藏。”张也点了点头,道:“说的有理。可惜,我练的是拳,不是剑。”
“拳,不需要藏。”张也坚定地看着童叟。
“可你戾气太盛。”童叟摇了摇头,满脸可惜。
“呵呵,我原以为名震江湖的童叟应是超凡之人,不曾想也这般俗不可耐!”张也冷哼一声,道:“但凡习武之人,哪个身上没有戾气?戾气便是勇莽之气、杀伐之气,无之者懦夫尔!”
童叟微微一怔,苦笑道:“超凡之人也是人。是人便应懂得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而你……偏偏无畏无惧!”
“我从未认为自己是君子。”张也道:“我与你谈论武者之道,你却与我说什么仁义礼智信的儒生五常,真是可笑。”
“不可笑,不可笑。”童叟摇头道:“世人总看侠义之人表面风光,却无人在乎风光背后的酸楚。而你已被这些名利枷禁,终日郁郁,何苦来哉?”
“呵呵,童叟言谈,不过尔尔。”张也摇头,“若你有办法杀死我,尽管来便是。”
童叟面色一寒,道:“你若听过老朽名声,便知我从不杀生。”
张也哈哈一笑,道:“如今看来,被名声禁锢的,岂止是我?”
童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并不是因为张也说错了,恰恰是因为他说对了。
而对的话,往往才令人不悦。
“良言难劝该死之人。你好自为之。”童叟叹息一声,捡起钓竿和蒲团便要离去。
“且慢!”
“怎的,你打算出手了?”童叟背对着张也,语气不善。
“早听闻童叟对江湖事了如指掌,小子有一问。”
“你且说说看。”
“如今江湖上第一高手是谁?”
“江湖第一?谁敢自称江湖第一?”童叟嗤笑一声,转而正色道:“若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于剑圣,或者敢称当世第一!”
“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确实未曾听说。”童叟道,“若你只是想找个能够杀死你的高手,你可以去原州碰碰运气。”
“原州江家?”
“正是。”童叟点头,道:“传闻江家大少爷江心剑,已在半年前领悟跛侠传下的《无相神功》第二层。”
“跛侠所创神功,确实名不虚传。只不过,江心剑不是我要找的人。”张也摇头。
“莫非,他的实力还不够?”童叟不禁好奇,转过身来。
“够,半年前就够了。”张也道,“《无相神功》乃天下第一神功,江湖上无人能够胜过。”
“那你为何不去挑战他?”童叟问道。
“我们早有一战。”张也道。
“什么?”童叟万分惊讶。
这惊讶是真的,因为他从未听说过有人与江心剑交手后还能活下来!
“十死无生”江心剑,这是他的名号,意思是凡与他交手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
但童叟知道张也不会撒谎。
一个期待着被人杀死的顶尖高手,不屑于撒谎。
“半年前,清水河镇,他神功初成,只对我出了三剑,我便败了。”张也道:“他的剑法确实厉害,可是人品却不怎么样。”
“何意?”童叟不禁追问。
难道说,当年人屠杀尽清水河八大世家的事,还有隐情?
“与我交手时,他便看出我已心魔丛生,若不杀死我,迟早我会为祸江湖。”张也轻蔑一笑,道:“他不但没有杀我,甚至要我练好拳法后再去找他。甚至八大世家也是在他的牵头下,才对我出手。”
“竟有此事!”童叟大惊道:“那你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为何要辩解?”张也反问道,“杀人者是我,该死者也是我。人迟早要为自己所做所行付出代价!至于江心剑……若这偌大的江湖无人能看透他是何种样人,那也只能说明这江湖合该如此。”
“如此江湖,存之何用?”张也哈哈一笑,满脸张狂。
“你这话说的未免过于张狂。别忘了,你也是江湖中人!”童叟沉声低喝,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
“真不愧是名震江湖的童叟,这份实力足以排得进江湖高手榜前十。”张也冷笑道:“我只是一个将死的江湖人。将死之人,只有遗憾。可我这将死之人,毫无畏惧。”
“正是因为你无畏无惧,所以才无法无天!”童叟道。
“照你的意思,我当如何?”
“自裁以谢天下!”
“哈哈……”张也仰天大笑,不屑道:“我若自裁于此,一身罪孽就可洗净了?天下人便可宽恕‘人屠’了?这只不过是你出现在此的因由罢了。”
说着,张也看向童叟,冷笑道:“你知道自己不是我对手,却依然想要我死,于是想用‘良言’劝我自尽。但天下皆知,我张也乃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魔头岂因你几句话就会自尽?还是你以为……寻常的伦理纲常可以束缚我?如此拙劣伎俩,三岁小儿都未必上当。童叟,欺世盗名耳!”
寻常人听闻此言,定会怒气勃发,但童叟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缓缓开口道:“江湖人最重气节,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也改变不了我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事实。”张也冷笑道:“你满口‘忠义气节’,可我更看重‘是非曲直’。这天下间,只要有能力杀死我的,尽管来试便是。”
说完,张也丝毫不理会满脸怒容的童叟,径直向远方走去。
“黄口小儿!毫无廉耻……”
风雪渐渐将童叟的喝骂声淹没,张也的脸色却一如往常。
“呵,我心中的秘密无人能知,这天下间又有何人懂我?既不懂我,又如何明白我心中的无奈……”张也的声音在无边风雪中显得那么微弱、苍白。
事实上童叟口中的“自裁”,张也早在穿越到沈奇身上的那一日就试了无数遍!毕竟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社会有思想、有道德的年轻人,突然穿越到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身上,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但这个世界的规则却让他无法自尽。
当他试着用刀剑割破咽喉来结束生命的时候,刀剑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无法割下!当他打算自绝经脉的时候,内功就莫名失效,甚至内力会自动运转护住心脉!当他打算投湖自尽时,会莫名在岸边再次醒来,就如同他仍在灰烬墓地时一样!
经历了长久的思想斗争之后,张也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新的身份,心底隐隐存留的一丝希望又促使他想尽办法要回归现世……在复杂的心情压迫下,他一方面希望真的有一位绝世高手可以杀死自己,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死在这个让他完全没有归属感的世界。
绝望永远不是最折磨人的,绝望后的希望才是。
童叟不是第一个站出来劝自己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张也心中的疲倦无以复加,他有些茫然地走在冰天雪地中,背影是那么孤独、萧瑟。
天色越来越暗,风雪却毫不停歇。
远远的,张也似乎听到了一曲断断续续的童谣,在昏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小丫头……吃豆豆……吃完豆豆逗狗狗……”
清脆的歌声越来越清晰,张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三丈之外一老一少立在风雪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样貌。
“爷爷,那里有个人!”
清脆的童声响起,令张也有些惊讶。
冰天雪地的白鹿涯怎么会出现稚童?而且看模样分明就是个女娃娃!
老人呵呵一笑,摸了摸女童的脑袋,道:“丫头,你不是想找个人试试剑法吗?这不就有个现成的高手!”
张也不禁皱起眉头,这才看到对面的一老一少居然都手持四尺青峰!
四尺?大剑?!
女童居然开心地应了一声,只听得“锵”一声,张也便看到一点寒芒直奔自己咽喉而来!
好快的剑!
好狠的剑!
张也心中惊叹,身体却不闪不避。
“嗡——”
长剑在他咽喉前一寸处停了下来。女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撅着小嘴道:“你怎么不躲吖?难道你不是高手吗?”
张也冷漠的脸上多了一丝笑容,认真地看着小丫头,开口道:“你的剑虽然凌厉,却没有杀意。没有杀意的剑是杀不死人的。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躲?”
小丫头挠了挠头,转过脸看着老者,一本正经地问道:“爷爷,他说的是真的吗?”
老者呵呵一笑,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他说的当然对。但是你也没打算杀他呀。”
“哦,对呀!”小丫头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虎牙,转过脸看向张也,道:“叔叔,你陪我练剑吧!”
张也的嘴角蓦地抽动了一下,“乖,叫哥哥。”
“哦……”小丫头眨了眨眼,“那个哥哥你陪我练剑吧!”
不知为何,原本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张也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丝涟漪。是啊,谁能无视小萝莉呢?
“好,那哥哥陪你练练。”张也道。
“好呀!”小丫头开心一笑,几乎她身高一样的长剑倏地一扫,直奔张也咽喉而来!
“当——”
一声说不出沉闷还是清脆的响声过后,小萝莉瞪大了双眼看着被张也一根指头挡下来的长剑,大眼睛眨啊眨的甚是可爱。
“丫头,‘回风舞柳’!”老人在一旁提醒。
小丫头双眼微微一眯,“嗯”了一声之后双手微微一错,长剑便带着破风声斜砍而下。
“当——”
张也又用一根指头挡下了长剑。
但这次却有了不同,只见小丫头身子顺势一收,长剑竟然画了个半圆再次劈向张也!
“当——”
当下这一剑之后,张也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一剑的力道强了三分!
紧接着令张也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小丫头手中的长剑像是有了灵魂一般,再次顺势划了个半圆斜刺而来!
剑与刀不同。刀擅长劈砍,长剑更适合刺击。
而对于张也来说,用指头挡下劈砍的长剑并不难,但若想挡下长剑直刺,却就有些难度了。
终于,在面对“雪山四煞”都不曾退避的张也,居然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女童的剑下退避了!
“嗡——”
清亮的剑吟声响起,张也轻松躲过了那一招直刺。而小丫头显然没料到张也能躲开,因此没收住力,身体更是在惯性的作用下直接扑到了张也的怀中。
“啊呀……”
小丫头惊呼一声,站在一旁的老者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样,小丫头?这下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
小丫头红着脸从张也怀中跳出,捡起掉落的长剑,闷闷不乐地走到了老者身边。
“还不是爷爷你教的剑法太逊啦……”
“嘿,你这个小丫头!可不是爷爷教的剑法逊,是你身量太小,还难以控制这四尺长剑罢了。”老者微笑着说道。
“你爷爷说得对。”张也对着老者抱了抱拳,继而看向了小丫头,“你所使用的长剑比之寻常所见三尺青峰长了足足一尺有余,这等长剑非内力浑厚、体格强悍者不能握持。你小小年纪能够使得这般模样,怕是那些以剑法大家自居的所谓高手,都要买根绳子上吊啦!”
小丫头这才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吖?”小丫头瞪着大眼问道。
“沈奇,你呢?”
“我叫青莲香香,是从东边来的哦。”小丫头神秘一笑。
“青莲……香香?”张也不禁一愣,脱口而出道:“那你是姓青,还是青莲?”
老者轻咳一声,笑道:“小兄弟姓沈,应是映雪山庄沈家之人了?”
张也突然咧嘴一笑,道:“前辈何须明知故问?沈奇虽然不是什么武林名宿,这些年在江湖上的恶名……倒还对得起‘如雷贯耳’四个字。”
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我们爷孙二人常年住在深山老林,确实对小兄弟的事不甚清楚。”
张也闻言不禁一愣,旋即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老者却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小兄弟确实是映雪山庄之人,不知是否方便替老朽引个路?”
“前辈要去映雪山庄?”张也深深看了老者一眼,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前辈莫非就是‘江湖高手榜’排名第一位的于剑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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