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年拍摄的这天是周四,天气有些阴沉。
摄影棚也比平时多了几分沉闷。
池年心中憋着一口气,早上六点多便早早地进棚了,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场地,见到她来打了声招呼。
池年回了一抹笑,开始仔细地察看布景,场地,在心中构想着一会儿应该拍摄的角度,灯光。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人逐渐多了起来。
池年和造型师、搭配师及灯光师沟通了一下,对方自然也都看过拍摄计划,沟通得很顺利。
倒是梁菲的经纪人对池年这个新人摄影师颇有微词,但毕竟是喻泽推荐的,加上梁菲本人并没有异议,也只好作罢。
将摄影机抓在手中的时候,池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掌心生了一层汗,指尖却是冰凉的,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
装上镜头,选中风格、格式,调试好相机参数,池年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走到布景前。
梁菲化好妆时,正好九点半。
今天的她妆容偏向凌厉,穿着宽松的黑色西装,延伸的v领露出莹白的肌肤,西裤没有一丝褶皱,气场强大。
看见池年,梁菲对她友好地笑笑,走到布景前。
池年按照早已经铭记在心的拍摄方案,前侧光、拍摄多为中近特、九宫格构图……
一张一张地拍摄。
梁菲的表现力很强,抬眸间便是一场无声的情绪宣泄。
可池年越拍越是心慌意乱,那些倒背如流的方案、步骤,即便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拍出来的也是早就设想中的效果,可感觉却只好像是快门按下后的商业产物,不论谁来拍,都可以拍出来。
池年不觉皱紧了眉头,快门按得也越发吃力。
拍摄的照片同时传送到显示器前,喻泽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看着上面的照片,一言不发。
原平坐在他身边“这是你挖回来的小姑娘?”
喻泽挑了挑眉“嗯哼。”
但距离他之前说的“很有灵气”,还有一段差距。
喻泽睨了他一眼“少打趣我。”
说着重新看向显示器,眸光半眯着,手无声地敲着椅侧。
终于在近百张照片传过来的时候,喻泽扯了下唇,站起身“暂停一下。”
池年抓着相机的手莫名地松了松,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摄影对她而言会这样漫长。
她拿着相机的手微微垂落下来,前所未有的挫败。
果然,这从来都不是努力就好的。
“池年。”身前有人唤她。
池年抬头看去,喻泽正朝她走来,步伐随意,而后停在她眼前。
“把拍摄方案都吃透了?”喻泽勾起唇角,笑问。
池年有些低落地点了点头。
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好像不论记得再熟悉,她还是没有那样的“感觉”。
喻泽沉吟了几秒钟“现在把那些方案都忘了。”
“啊?”池年不解地看着他。
“把灯光角度影调曝光,全都忘了,”喻泽认真地看着她,“你当初怎么拍的那个弄堂,就怎么拍今天的照片。”
“不要想方案上写的这一步该怎么做,而是想,距离你想要的感觉,还差什么。”
池年微愣,怔怔地看着他。
喻泽很快又恢复如常,扯了扯唇笑了起来“懂了吗?”
池年迟疑着点了点头,好一会儿低声问“喻泽,我是不是让大家挺失望?”
因为她自己也有点失望。
当在意的人或事给了自己挫败时,那样的打击会比平时要更沉更重。
喻泽看着眼前目光明显暗下去的小姑娘,顿了下“如果你是为了不让大家失望才难过,那你以后永远不会在摄影里找到自己的风格。”
池年怔住,睫毛抖了抖,抬眸看向对方。
喻泽被她突如其来地抬头看得微凝,随后才挑眉笑道“休息一下,一会儿继续。”
池年点点头,拿着相机回到休息区,翻看着刚刚拍的照片。
单论技术而言,比起以往其实是有进步的,可是却少了一丝温度。
手机响了一声,池年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才将手机拿出来。
是一条短信。
池年皱了皱眉,什么年代了还发短信。
顺手点开。
祁渣渣池年,你觉得会成功吗?
池年睁大眼睛瞪着那条短信,许久用力地将手机关了。
混蛋。
拍摄期间都不忘来挑衅她!
拿起相机,池年刚要前往后台,沟通继续拍摄的事情,下秒脚步却顿了顿。
那条短信的内容,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祁深,你觉得会成功吗?”
-“你觉得呢?”
-“我当然觉得可以,这样以后我也就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了!”
-“你就这么点儿出息?”
-“人总要相信自己的梦嘛。”
人总要相信自己的梦嘛。
池年抿紧了唇,不论他的意思是挑衅还是其他,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憋着的那口气又一次冒了出来。
停了近半分钟,池年突然想到什么,转身飞快地朝后台走去。
喻泽看着不远处的小姑娘看着手机,脸色阴晴不定,而后眼睛冒着光地朝后台小跑而去,皱了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
原平也有点好奇地朝后台看了几眼。
拍摄暂停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池年率先出来,和众人道了歉,梁菲随后走了出来。
服装没有变,脸上的妆容却消失了。
除了微微描摹加深的野生眉,和少许唇蜜,梁菲就这样素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莹白的脸颊几粒雀斑若隐若现。
她对众人落落大方地一笑,重新回到布景前。
拍摄继续。
喻泽原本懒洋洋靠着椅背的身子微微坐了起来,看着池年那边即时传送来的第一张照片。
人像从来都讲究或柔和,或爽朗,或清晰,而风光才会在锐利、气势、色彩上下功夫。
池年却完全在用风光的参数,拍摄梁菲。
增加了锐度反差及饱和度,中性的风格。
镜头里的梁菲有一缕碎发被风吹到脸畔,目光径自看着镜头,极具故事性的脸,在这一刻质感与画面语言被诉说的淋漓尽致。
这是一张技术或许尚能看出些稚嫩,但感觉却十足充沛的照片。
原平也饶有兴致地朝前凑了凑,看了眼照片,又看向不远处的池年“你刚刚和小姑娘说什么了?”
差别竟然这么大。
喻泽“施舍”地分给他一抹目光“说,照片不错,灯光还差点意思。”
原平一愣,毕竟是多年好友,自然懂他的意思,一贯冷静地人也有些诧异“你这是准备把我卖了?”
喻泽嫌弃地看他一眼,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和灯光师仔细表达自己想要的效果的池年身上“试试呗,说不定有惊喜。”
原平这次终于严肃了些,看着喻泽好一会儿“程诺说,他给你提过一个意见,让你谈恋爱找找以前的感觉,”说着站起身,低头看着他,“上心了?”
喻泽顿了顿,扯唇笑了一声“发现个摄影的好苗子而已。”
原平这一次倒再没多说什么,看着池年已经继续拍摄,拍了拍灯光师的肩,上手接了过来。
池年明显感觉到灯光在某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挡光板微合,角度精准地调整出她想要的光线范围和形状。
甚至在她说“雷达罩”的时候,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便已经作为主光源布置上了。
池年越发感觉得心应手,紧绷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好像有些懂喻泽所说的“感觉”是什么了。
整个人也沉浸在快门声与画面中。
直到最后一组照片拍完,池年感觉自己就像是打了一场仗一样,额角冒出一层薄汗,脸颊也红彤彤的。
“怎么样?”喻泽走上前,递给她一张纸巾。
池年眼睛一亮,飞快地点头“谢谢你,喻泽,还有灯光师……”说完兴冲冲地扭头,就要看向灯光师的方向。
一直逆光站在灯光后面的原平徐徐走了出来。
池年惊讶地微张嘴巴“原先生?”
原平对她微微颔首,又看了眼喻泽“受人之托。”
池年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喻泽,满眼感激“喻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喻泽挑眉“不如这次就不发奖金了。”
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小姑娘真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啊。”
喻泽“……”
“还是中秋假期后请我吃饭吧,免得被人说我抠。”
池年愣了愣,而后才想到,的确还有三四天就是中秋节了。
“不会的,”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用力地摇摇头,下秒想到了什么,为难了片刻,“喻泽,我能问问,这组照片里能有提交给创思那边的吗?”
想要被肯定是真,打祁渣渣的脸也是真!
喻泽虽然不解她为什么这么在意结果,却还是点点头“能,但创思那边还要看情况。”
能提交她已经很高兴了。
池年笑开,已经想到祁深看到自己照片时的精彩模样。
渣渣,让他再打击她!
今天只拍了一组照片,池年回到家时才五点多,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
池年脚步轻快地走进电梯,手机铃声刚好响起。
池年笑眯眯地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母亲的名字时一愣,继而想到很快就是中秋了,心中有些紧张“喂?”
“年年,”池母的声音很轻,“这段时间怎么样?”
“挺好的,”池年的语气放松下来,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把今天发生的高兴的事说给对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只低声问,“妈,你中秋节回苏城吗?”
池母那边有孩子的玩闹声,很快安静下来“嗯,妈中秋节回去,看看年年,还要感谢一下赵阿姨。”
池年看着电梯镜子里倒映的自己,眉眼惊喜而紧张,点点头“好。”
池母又说了些事情,直到传来孩子哭泣的声音,池母才匆匆忙忙地挂断电话。
池年回到公寓,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唇角微弯着。
今天的好事真的很多。
她终于第一次有了成为摄影师的感觉;
中秋节可以回家了;
还能打祁深的脸……
池年笑盈盈地给自己点了份大餐庆祝,送来时刚好洗完澡。
她正准备满足地饱餐一顿,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池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大餐,最终还是去了卧室把手机拿了出来,却在看见“祁渣渣”几个字时顿了顿。
但想到今天的事,池年还是接通了,没好气地道“祁总又是来打击我的吗?”
“……”对面却一阵安静。
池年疑惑地看了眼屏幕,确定已经接通了,又将手机凑到耳边“不说话我挂……”
“池年。”祁深终于出声,却只是唤她的名字。
池年皱了皱眉,隐隐听见窗外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与此同时,听筒里也传来相同的鸣笛声的回音,只是对方的声音更加清晰。
池年怔了片刻,想起什么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公寓在十三楼,楼下的一切都很渺小,池年却还是一眼就看见公寓楼下的路灯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正安静地站在那里。
天有些暗了,晕黄色的路灯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身上,孤零零的。
下秒他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抬头。
池年心里一惊,明知对方看不见,却还是不受控地朝后避了避,而后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心里有些不耐烦,声音也闷燥起来“有什么事?”
祁深缓缓抬眸看向公寓楼,想到今天赶完工作,来到摄影棚门口看到的那个梳着丸子头,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深蓝牛仔的女孩。
从她拿起摄影机,到最后结束,一举一动,他看得真真切切。
拿着摄影机的她,全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中像是有星光璀璨,鼻尖和脸颊热得通红,也盖不住眼中的热情。
仿佛在发光一样。
她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摄影。
她以前,也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吧。
一直以来,他以为她留在创思,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即便二人以后没有结果,创思也永远有她的位子。
可是在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你辞职是对的,”祁深轻轻地开口,声音透过听筒,像是裹挟着细小的电流一点点地传来,磁性而低沉。
池年抓着手机的手微紧。
祁深继续说“池年,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她永远热忱地追着自己的梦,即便风雨骤降,她也会笑眯眯地站在雨里,露出浅浅的梨涡,说一句“雨好凉啊”。
就像当年,她跟在自己身边,哪怕面对他的冷淡,总是会笑盈盈、脆生生地唤着他“祁深”的时候一样。
而他却更像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总是习惯去权衡利弊得失。
就连提出“在一起试试”,也是因为心中对她想要放弃他的慌乱,以及除了她再也不会有人更适合永远留在他身边的考量。
直到此刻,她离他远了,他才能真正地看清她。
也看清了那时的自己。
原来,早就……
池年也安静下来,莫名地听懂了他的话,却又好像没有懂,淡淡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祁深沉默了一会儿,却转移了话题“池年,我记得我们初见时,我给过你一把伞。”
池年眨了眨眼,反应过来,谨慎发问“你不会现在要把伞要回去吧?”
那把伞早在她决定放弃的时候,不知所踪了。
谁知道他后来失忆好了,竟然想起来了。
祁深顿了顿,情绪被她这番话打断,而后气笑了,低低的笑声胸腔共鸣着传到电话另一端。
池年的心里被他的笑声搅得有些莫名和烦躁“你笑什么?”
祁深舔舐了下下唇角,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没好气地无奈道“不用还。”
最好永远都不用还。
最好一直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