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胤紧赶晚赶,总算赶回到永平府,眼前的情景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那心拔凉拔凉的:
往日男子勤勤恳恳在田间耕作,女子送饭织布的和谐画面已经不复存在,每一个皇庄的男子都拿起了长矛、长刀、弓弩、鸟铳,把那一个个村庄变成了军营!这还不算什么,最吓人的是,当他沿着官道赶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于五队皇庄民兵你牵着马,我骑着驴,在各自庄头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奔向边塞!他派人过去打听一下,得到的回答上————
“龙内侍让我们越过长城,去将被鞑子占领的土地抢回来!”
“神武军已经倾巢出动啦,李提督率领的禁军三营精锐也尽数出动了,而且在喜峰口首战告捷,斩首一千五百多级呢!现在热河地区的鞑子就像被捅烂了窝的蚂蚁,乱作一团,此时不揍他们,更待何时?”
“听说最早出塞的那一批民兵已经开始将抢到的牛羊往回运啦,咱们再不去,可就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最绝的是,张佳胤看到不少队伍里居然有好些鞑靼人在当开路先锋!这些鞑靼人有的是在冷口寨之战中被神武军俘虏的,有些是蓟镇大量招募守边属夷后跑过来混饭吃的,有的则是跑来投奔很幸运地入选了神武军骠骑营的朋友兄弟的,反正来源杂得很。现在他们和这些庄户有说有笑,乐呵呵的给他们带路,带他们去砍自己的族人……
这画面未免也太过魔幻了。
张佳胤看得一阵阵心惊,哀叹:“完了,完了,蓟镇刚刚有点起色的局面这回彻底完了!这仗这么一打,只怕土蛮部会掉转兵锋疯狂进攻蓟镇,从此蓟镇将永无宁日了!”
师爷也十分恼火:“龙岩峰、李如松这两个也太不像话了,说出兵就出兵,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兵部,还有没有蓟辽总督府的!?”
张佳胤一把辛酸泪:“人家一个是皇上的财神爷,一个是皇上最依赖的猛将,并且有个九边第一名将的老爹,除了皇上谁都不放在眼里,兵部在他们眼里算个啥?蓟辽总督在他们眼里算个啥?”摇摇头,有气无力的说:“算了,也别去喜峰口了,直接去蓟州。我要上奏朝廷,让皇上赶紧将这两匹野马给我拽回来,国家大事,岂容他们如此胡闹!”
当然,在上奏朝廷之前,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马上命令边军封锁长城关隘,不能让这些民兵出塞!”
他找到杨四畏,向他下达命令。
杨四畏苦笑:“张大人,办不到啊!”
张佳胤恼怒地问:“为何办不到?难道蓟镇边军连一群民兵都挡不住了吗?”
杨四畏说:“那倒不是……主要是那个死太监许诺的打下的土地尽数军民兵所有的承诺实在太诱人了,大批守长城的边军也经受不住诱惑,跟着他们一起出塞去砍鞑靼人了……现在冷口至界岭口这一段长城的边军基本上都跑光了,卑职正在为上哪找兵填补空缺而大伤脑筋呢!”
张佳胤:“……”
简直想死了有木有?
天知道蓟镇哪里得罪了龙岩峰,总是变着花样折腾他们!上半年的时候就吸引了上万蓟镇边军跑去皇庄当庄户,弄得大量营寨墩台没人守,他好不容易靠着招募守边属夷,总算将这个缺口填回了一点点,都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呢,人家一声吆喝“去砍鞑子喽”,又拐走了一万多!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哀叹:“我真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蓟辽总督啊!”
杨四畏同样也是哀叹连连……他何尝不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蓟镇总兵呢?
而此时,龙岩峰和李如松这两个虎逼一声招呼都不打便率领大军出塞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登时就引发了一场十三级地震。
这次不宣而战背后的信号比一声招呼都不打便出动大军直捣鞑靼老巢本身更让人震骇。
自土木堡以来,大明的军权就一直牢牢抓在文臣手里,军队的升迁、赏罚、粮饷、武器、兵源补充等等,都被文臣抓得死死的,武将最多只能干到总兵,更进一步是想都别想————也就李如松例外,靠着那个战功显赫的老爹外加自己勇猛过人,破天荒的当上了提督,成为明朝中后期仅有的可以与文臣平起玉坐的大将。一直以来,武将都只能扮演工具人的角色,在战略制订、战术策划、粮饷发放、军官升迁乃至军费分配等等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上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的。这也是李成梁战功如此显赫却必须时时小心巴结辽东巡抚,戚继光手握重兵还得以张居正门下一家奴自居的原因,没办法,命脉都捏在文臣手里,有本事你不低头试试?有一万种办法玩死你。
而且明朝中后期的的武将也很不争气,打仗的本事居然还及不上文臣。历数从英宗到隆庆这百余年,在对鞑靼的战争中取得战果最大的居然都是文臣,比如说王越、刘天和、梁梦龙等等,他们所取得的战绩足以让武将汗颜。
命脉都捏在人家手里,打仗的本事还不如人家,武将就更没底气跟文臣扳手腕了。
文臣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地对武将发号施令,习惯了将武将当工具人使让他们去执行自己的计划,习惯了在把事情搞砸之后将所有责任一古脑地推到武将身上,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现在居然冒出了这么两个反骨仔,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出动大军跟鞑靼人开战了!这是嘛行为?这妥妥的就是晚唐藩镇行为啊!
这还得了!
他们费尽心思整出这么一套复杂、奇葩、畸形到极点的制度,不惜废掉军队的大规模野战能力,图个啥?还不是怕再弄出晚唐藩镇那样的破事来!他们可不想再品尝那种骄兵悍将横行、杀文臣如杀鸡的滋味了!现在居然有人试图挑战他们花了一百多年时间才完善的制度,这不能忍!
早朝。
文武百官屹立于金銮殿上,绝大多数人都面色阴沉……能站在这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文官,极少有什么武将,就算有,那也是勋贵之后,没实权的,扮演着橡皮图章那样的角色。所以往日分成好几派,每一派都有自己的小心思的大臣现在难得的一致,脸色都难看得可以。
万历姗姗来迟,懒洋洋的说:“众爱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无事退朝?
群臣老脸一阵抽搐,都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想无事退朝?我告诉你,你摊上大事了!今天不给个说法别想走,皇太后来也没用,我说的!
兵部尚书石星出班,黑着一张脸说:“臣有本启奏!”
万历说:“爱卿有何事要奏?”
石星看着万历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就来气。他深深呼吸,压抑住胸中沸腾的怒火,朗声说:“蓟镇急报,说龙岩峰、李如松二人在前天分别率领神武军和禁军三营经冷口、喜峰口出塞,向鞑靼发动进攻,不知皇上是否知晓此事?”
万历点头:“朕早就知道了。是朕让他们去的。”
石星胸膛急剧起伏,一副随时可能爆炸的样子,既愤怒又委屈:“皇上若是觉得臣这个兵部尚书德不配位,大可撤了臣的职,为何要如此羞辱臣?”
万历诧异:“朕只是觉得边军太不争气了,让龙岩峰、李如松率领御马监的精锐出塞,给鞑虏一点教训而已,并没有不尊重石爱卿的意思啊,石爱卿何出此言?”
石星给气得一个踉跄,话都说不出来了。
兵部右侍郎宋应昌出列,沉声说:“皇上,西汉贤臣晁错有云:‘虽然,兵,凶器;战,危事也。故以大为小,以彊为弱,在俛昂之间耳。’自古以来,战事便是世间第一凶险之事,稍有不慎,轻则丧师失地,重则国破家亡,哪怕是兵圣,在用兵之前也要三思而后行!大明设兵部,就是为了总览全局,以最稳妥的策略应对每一场战争,此乃太袓留下之成法也。如今皇上绕过兵部直接出动御马监的兵马,挑起与鞑靼的战争,直到大军出塞一日有余了兵部才得到消息,如此,要兵部还有何用!?”
万历淡淡的说:“宋爱卿,什么叫朕挑起与鞑靼的战争?”
宋应昌自知自己出了语病,赶紧说:“臣……”
万历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厉声说:“鞑靼四万铁骑正在辽东横冲直撞,将整个辽东都给打成糊糊,甚至将锦州、义州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近在咫尺的蓟镇边军眼见友军有难,却不动如山!朕看不下去了,命令御马监出塞反击,以减轻辽东镇的压力,怎么就成了朕挑起与鞑靼的战争了!?”
他越说越愤怒,站了起来,怒喝:“过去百余年,鞑靼人一直在塞外横冲直撞,想打宣大就打宣大,想打蓟镇就打蓟镇!至于辽东,自朕登基以来,几乎每一年都会遭到鞑靼大规模寇掠,被焚毁城镇无算,被杀掠的民众无算,哪怕是隆庆封贡之后,也依旧不放过辽东!莫非这些在众位爱卿眼里都不算挑起战争,而朕出动点人马作一次小小的反击,就成了挑起战争了?”
他一拳砸在龙案上,咆哮:“宋应昌,你到底是大明的兵部侍郎,还是鞑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