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十分痛快地答应替十一看病,倒叫宜妃有些惊讶。
她以为胤祚至少应该犹豫一下的,十一毕竟是被太医院判断救不了的人,偏偏身份又非同一般,治好了自然皆大欢喜,但她也知道治好的可能性不大,到时候胤祚少不得平白惹一身骚,他没必要接这个烫手山芋。
来之前宜妃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劝说的话也在心里演练过许多回,没想到都没派上用场,一时便有些征愣。
她自是不明白,在胤祚心里此刻十一不是兄弟,也不是尊贵的皇子,而是病人、是功劳,故而完全不需要犹豫。答应下来后就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看看十一弟吧!”
瞧着比宜妃还积极的样子。
宜妃:“”
宜妃有些无所适从地看向德妃,德妃只含笑点头不语,这个儿子什么作派德妃可比宜妃清楚多了,丝毫不觉得他的反应奇怪。
“宜额娘宜额娘?”胤祚见宜妃没反应,不由催促,“怎么了,今儿不方便吗?”
“哦哦,不是!”宜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合适,他这会儿想来在自己宫里。”
“那咱们这便去吧,听您说十一弟这病熬人得紧,早一日瞧了他也早一日松散些。”胤祚道。
宜妃点头应了,心里却道难怪大家都喜欢六阿哥,这般温和体贴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他们这就打算出门,德妃也起身道:“我和你们一起吧,许久没有瞧见小十一了。”
胤祚知道德妃说看十一是假,更重要的是念着他年纪不小了,和庶母单独相处不合适,这才陪他们一起去,不由冲她挤眼一笑。
德妃瞪了胤祚一眼作为回敬。
三人一起去乾西五所,一路上宜妃对胤祚和德妃十分热情,倒叫胤祚有些不好意思。
不仅胤祚,就连德妃也有些不适。
过去那些年德妃和宜妃虽说不至于明争暗斗,但也少不了有较劲的时候。德妃出身不高,宜妃也没好到哪去;二人年岁相当、服侍皇上的时间也差不多;德妃先生了老四,紧接着宜妃就生了老五;位份上二人都是妃位,不过按照“惠宜德荣”,德妃略逊宜妃一头,但也差不了什么。
向来二人势均力敌,谁也不差谁什么,宜妃性子泼辣,相比低调谦和的宜妃更张扬些,素日瞧着她倒是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宠妃样子,比德妃显眼多了。
素日没低过头弯过腰的人,如今为了儿子倒是低头了。
德妃沾儿子的光压了宜妃一头,心里骄傲自是不提,但看着宜妃这样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宜妃自是处处热情贴心,只是德妃谨慎惯了,并不敢也不想得志就张扬,故而也是一味谦让,倒是给足了宜妃面子,气氛还算和谐。
就这么到了乾西五所,乾西五所静悄悄的,盖因如今诸皇子还在上课,十一因为身子的缘故,虽挪到乾西五所居住,素日能去上课的时候也少。
众人进了十一阿哥居住的乾西四所,登时更安静了,外面好歹还有宫女太监说话走动的声音,乾西四所里面连这点子动静都没有,宫人们都垂首而立,一个交头接耳的都没有,也没人走来走去。
宜妃轻轻叹了声气,低声解释道:“十一总说心慌,听不得大的声音。”
胤祚和德妃点点头,也不由心有戚戚,连这么点声音都听不得,那该得多难受啊。
正说着便有宫人见到他们一行,连忙过来迎接,他们走路不算快,却十分轻,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知怎么练出来的。
宜妃低声问:“十一呢?”
宫人笑了笑,也压低声音答:“主子方才说乏了,如今正睡着呢。”
宜妃脸上便露出些喜色,自从十一病情恶化便许久不能好好安枕了,晚上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好容易能睡一会儿,他们也不叫人吵醒,只悄悄进去给他诊脉罢了。
胤祚轻手轻脚进去,就见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小男孩。十一是二十四年生人,如今也该有八岁了,但胤祚瞧着他那样子,比之他自己六岁时都不如。
要知道胤祚也是打小体弱,六岁时才堪堪给自己打了个底子啊!
那时候他尚且不如同龄人强健,十一阿哥连他那时候都比不上,更别说和健健康康却比他年纪小的十三比了,十四比十一小三岁,如今瞧着都该和十一差不多高。
胤祚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这孩子的身子该破败成什么样啊!
他不由上前,怕动静太大吵醒十一也不敢坐到床边,只在宫人拿来的小马扎上坐了。本来要把脉的,只是手刚搭到十一手腕上对方便哼哼唧唧有转醒的趋势,登时不敢动了。
宜妃皱眉:“不若把他叫醒了吧。”
“不用了,叫他睡吧。”胤祚看着十一阿哥眼下浓重的青黑之色道,“望闻问切,医者未必定要把脉的。”
宜妃似懂非懂,茫然地点点头,只听胤祚吩咐罢了。
胤祚细细打量了十一阿哥一番,出去后又叫来贴身伺候的人问了许多问题,心里大致有了数,这才对宜妃道:“我可以试试,但不保证能治好。”
“有希望就好!”宜妃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这些日子太医虽不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都是没得救了,宜妃已经快要绝望,本来只是抱着最后一搏的念头找来胤祚,没想到真的有了希望,登时高兴地无可无不可。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出那个问题:“有几成把握?”
宜妃明白这个把握可能不会很大,但还是抱着微末的希望,这可是胤祚啊!别人束手无策的病于他却未必,万一这希望还能更大一些呢。
胤祚想了想说:“三成吧。”
宜妃不由露出一个笑,她知道太医都谨慎,说是三成,其实应该有五六成把握。
这便足够了!
宜妃自是不知,胤祚前世猝死时还年轻,并没有来得及学医生的话术,来了大清倒是跟太医学了一点,但一则他医术实在高,极少有治不了的病,二则身份高贵,不需要谨言慎行,故而也没有在这方面用心,他说三成就是真的三成。
胤祚说出来时还没觉得什么,见宜妃那么高兴便知她误会了,想了想到底没再解释。
叫宜妃误会未必是坏事,这些日子十一病着,宜妃的日子也未必好过,瞧这脸色若不给她多点希望,只怕十一还没好,胤祚手里又得多一个病人。
他心里有了数,便对宜妃道:“等十一醒了叫他去找我再把把脉,我先回宫研究研究。”
宜妃又是连连道谢不提。
胤祚回去之后就开始写十一的脉案,十一是胎里带来的体弱,但比之当初的胤祚更厉害。且胤祚调理得早,当时身子虽弱,恢复能力却要强上一些,而十一虽然一直在调理,却一直没有得到改善,如今身子更是破败不堪,只怕连药效都吸收不了,这才是太医判断他没救的原因。
就像一只带着窟窿的木桶,从前窟窿少,往里倒水的速度快于水流出的速度,他便能保持生机,可如今窟窿越来越多,水流出的速度大于倒水的速度,他便会越来越弱,等到水流尽的那一日,十一的生机便也断绝了。
这调理难度可比当初的胤祚大多了,哪怕他如今医术厉害许多,也得细细推算才成。
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但胤祚向来不畏惧挑战。
他细细推演,等宫人禀告十一来了的时候已经写了满满当当好几页纸的草稿。
胤祚连忙叫人请十一进来。
十一是个可爱的孩子,因为身子弱,说话声音都比较小,又因为极少出自己宫的缘故,瞧着有些怯懦胆小的样子,他拖着病弱的身子从乾西五所走到乾东五所,苍白的脸上带上几分红晕,说话也喘息得厉害,但见了胤祚还是露出一个怯怯的笑来。
胤祚连忙请他坐了,笑道:“方才你睡着,我只大致瞧了一下,如今再给你把把脉吧。”
十一便把手递给胤祚:“劳烦六哥了。”
“咱们兄弟何必客气,”胤祚嘴上虚应着,细细给十一把了脉便笑道,“看来我这望诊功夫还不到家,略有些出入,待我修改一下。”
说着便拿过脉案奋笔疾书起来,十一见他拿着厚厚一摞纸修修改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都是我的情况?”
胤祚点点头:“你这病只靠喝药是不成的,治疗上少不得用些心思,加上日常生活也要注意,所以要多推演,免得哪里衔接不上了。你要想知道回头我给你说,现在先给你扎针,扎完了喝药。”
他打算先扎针激发十一体内的生机,也就是把木桶的窟窿堵住几个,然后再用药慢慢补齐。针法已经推演好了,刚才稍稍改了一些,如今他便拿了笔开药方,见见十一表情有异便笑问:“怎么了?”
“没什么,”十一摇摇头,只是没想到六哥为他费了这么多心思,心里不由感动,轻声道,“劳烦六哥了。”
“都说了咱们兄弟不用客气,”胤祚笑着指了指靠窗摆着的软榻,“你先脱了衣裳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好。”
十一应声去了,胤祚埋头把方子写完,交待下人抓药熬上,这才拿了针袋去给十一扎针。
十一歪头看胤祚的动作,见他从针袋里抽出根三四寸长的银针,身子不由轻轻一抖。
胤祚笑道:“怕吗?”
“不怕!”十一轻轻摇头。
“那你可真勇敢!”胤祚夸他,“我第一次扎针的时候就害怕极了!”
十一阿哥眨眨眼睛,很有兴趣地问:“六哥这么厉害也会怕针吗?”
胤祚说:“那时候我可不厉害,也不知道扎针其实不怎么疼,哭得嗷嗷的,好几个人都按不住”
这个形容把十一逗笑了。
胤祚趁他不注意落下第一根针,十一阿哥只觉得身上某个地方微微刺痛了一下,然后就有酸胀的感觉袭来,稍微有点难受,但并不剧烈,不由迟疑道:“已经扎进去了吗?”
“是啊,”胤祚一边捻针一边笑道,“不疼吧?”
十一阿哥点点头。
胤祚便得意地笑起来:“我找穴位特别准,宫人们伺候主子不能吃药,我给他们看诊就多用银针,一来二去技术就练出来了,整个太医院论针法我说第二便没人敢说第一!肯定不会叫你觉得疼!”
十一亮着眼睛道:“六哥真厉害!”
胤祚点点头:“知道就好,你就放心吧!”
十一点点头,不再说话分胤祚的心。胤祚专心给他扎针,等一套针扎完,十一已经睡着了。
胤祚叫人把炭盆挪近了些,又拿来毯子给他把没针的地方盖住免得着凉,又继续完善脉案去了。
十一再醒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这一觉不算长,但十一睡得格外香甜,没有没完没了的梦、不会被外界一点极轻微的声音吵醒,更不会时不时咳嗽,他伸了个懒腰,感觉到久违的神清气爽之感。
他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宫人拿着衣裳过来伺候他梳洗,才恍然发现他竟然在扎针途中睡着了。
十一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有些惊奇,素日他有一点动静都睡不着,更别说还在扎针了,见到胤祚便瞪大了眼睛道:“六哥,你给我扎的针能安眠吗?”
“是啊,”胤祚笑道,“针对你的治疗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睡觉,人体很多工作都是在睡觉时完成的,若不能好好睡,再怎么调养都不成,日后你每天睡觉前来找我扎一针,保证你一觉睡到大天亮!”
胤祚说到这里犹豫了下:“好像有些麻烦要不你定个时辰,我每天去找你,或者你干脆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十一对一起住这个提议心动了下,又不好意思地摇头拒绝:“不好这么劳烦六哥,我每天过来吧。”
“那也行,正好你的身子也需要每天运动,我把针法再调一调,让你能撑到回宫。”
正说着宫人拿了熬好的药过来,胤祚摸了摸碗,笑道:“温热的,你把药喝了,然后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十一不知胤祚要带他干什么,但也没问,只一口气把药灌了下去,动作熟练地叫人心疼,喝完了脸上连一点波动都没有,宫人给他拿了蜜饯,十一轻轻摇头:“太医说蜜饯这些也要少吃。”
胤祚哪受得了这个,当即道:“吃吧,有六哥呢,没事的。”
十一便丝毫没犹豫地吃了,眉眼不由弯了起来。
胤祚笑道:“甜吧?”
十一使劲点头。到底只是个小孩子,哪有不爱甜的呢。
胤祚心里更软了些,又叫人给十一拿了披风穿上,这才带着他出宫去。
十一还以为胤祚有事,没想到他出宫后只是随意溜达,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仿佛没什么目的,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胤祚溜达到了御花园才忍不住问:“六哥,我们要干什么啊?”
“啊?不干什么,就随便走走啊。”
胤祚见十一一脸迷茫,不由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出来就必定是有事么?”
“一定要说,也不是没有”胤祚说,“你的调养需要你的配合,我跟你说一说吧。”
十一迟疑地点点头。
胤祚便道:“首先是睡眠,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个有我呢,你只要每天睡前来找我一趟就成。然后就是我们现在做的了——运动,生命在于运动,它对身体好处太多了,你一定要适当运动。”
见十一不过走了这么大一会儿就已经累了,胤祚带他到附近的凉亭坐下,笑道:“一开始可能会很累,也不用逼自己太狠,累了就歇会儿,不累了就再接着走,一天能保证规定的运动量就成。等你慢慢习惯了就不会这么累了,运动多了身子就好,身子好了就更不会累,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十一点点头。
“再就是饮食,这个太医应该交代过的,旁的也就罢了,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只是我听说你仿佛不爱吃肉?”
十一抿抿唇道:“肉吃了难受。”
“那是不消化呢,”胤祚说,“但也不能因此就不吃,不吃肉哪来的营养长身体呢。再说这胃也是需要锻炼的,和运动是一样的道理,你总不吃肉它消化能力就退化了。这样,你可以先从鱼这种易消化的肉开始吃,或者做成肉泥方便消化,但吃是一定要吃的,知道了吗?”
十一垂着脑袋点点头。
胤祚瞧着他闷闷不乐,笑道:“怎么了,就这么讨厌吃肉?”
“不是”十一摇摇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六哥,我的病真能治好吗?”
他一抬头,胤祚就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不由愣了愣,心里蓦然一酸,然后镇定地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的医术吗?”
“不是不是,”十一连连摆手,急忙解释,“我知道六哥医术很好很好,只、只是担心六哥白费心血,太医都说我活不成了。”
胤祚皱眉:“谁跟你说的这话?”
十一低声说:“没谁说,大家都不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
他撇开脸,一滴眼泪便落了下来。
胤祚叹气道:“胡说!别人说治不好,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如我厉害!”
这话委实狂妄,十一呆呆地看着胤祚。
胤祚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继续忽悠:“你想啊,在我之前有人肚子被剌了大洞、肠子都流出来,做做手术还能活吗,没有吧?”
十一点点头,确实没听过。
胤祚:“在我之前没人发现青霉素这种消炎药吧?”
十一又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对不对,可是如今都成了真的,同样的,从前没人能治你的病,但有了我以后就不一定了。”他笑道,“这世上从来不缺奇迹,我可以创造奇迹,你也可以对不对?”
十一眨了眨含着水汽的眼睛:“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这个世界奇妙的很,许多事情你想象不到,但并不代表不存在了,”胤祚想到什么,看了看十一的脸色,笑道,“瞧你休息好了,回宫我给你看点东西。”
十一乖巧地跟着胤祚回去。胤祚叫人准备了纸张、琉璃瓶、琉璃棒等工具。
十一好奇道:“叫我看这些吗?”
“等会你就知道了,”胤祚笑了笑,见着熟悉的工具,想起当初做小实验哄黛玉的时候,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说起来有些日子没见过黛玉了呢,虽一直有书信往来,到底也是不一样的。是时候走一趟催一催她的稿子了。
胤祚拿起工具,把曾经做给黛玉看的小实验又做给十一看,十一看到装了水的琉璃瓶让纸上的箭头变了方向和大小不由瞪大了眼睛,见筷子在水里“折断”惊呼出声,见琉璃棒在油里“隐形”更是吓了一跳。
胤祚细细给他解释这里面的原理,十一听得迷迷糊糊,却不由惊叹连连。
胤祚问他:“现在你还觉得奇迹离你很遥远吗?”
十一摇摇头,他现在只觉得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少了,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对世界了解太少了。现在他相信了,有六哥在,他也能治好病创造奇迹。
胤祚见十一眼神一直往桌上瞄,笑着道:“你要自己试试吗?”
“可以吗?”十一惊喜不已。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些工具就送给你,回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胤祚带着十一玩了一会儿,见他情绪好些了才放心,又指着实验室方向神神秘秘道:“那里面更好玩,不过你现在还不能进去,等你好点了我带你进去玩。”
十一登时期待不已,握拳道:“我会好好吃饭睡觉运动,早早好起来的!”
胤祚笑着点点头:“六哥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