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琵琶被递至跟前时,徐清焰略微楞住。
这是把极为普通的五弦琵琶。
不普通的是它萦绕着的、极淡的清漆香味。
那味道徐清焰也恰好认得。
是种名为“篱木清漆”自身所带的味道,这种清漆的价格向来极为昂贵,只因篱木本身便难以栽培、清漆的制作过程也极为繁琐困难,每年就那么产两茶壶那么丁点。
市面上极少见,几乎都被仙盟世家们所掌控。
篱木清漆最常用来刷保存重要印信的盒子。
这种清漆对不论是玉石,铁器,陶器和木器,都有着极为强悍的保护作用,相传哪怕是最普通、木质最软最稀松的木料制成的木器,刷上两层篱木清漆后。
也能保证其千年不损,万年不坏。
可被递到他面前的乌木琵琶却还是要坏了。
被擦拭得纤尘不染的漆黑乌木面上,布满了无数细碎且密集的裂纹,杂乱无章的从中心蔓延至乌木边缘,明明白白、不声不响的彰显着它曾数次破碎后,再被粘起来的命途多舛。
看得出它的主人已经竭力想延长它的寿命。
可惜……它原本就是把普通的乌木琵琶。
制作它的用料不论是打底尚算坚硬的乌木,还是上面镶嵌好的五根琵琶弦,都用的是极为普通半点灵气也无的材料。
材质太差,成品本就比灵器脆弱、容易损坏。
即便主人再怎么珍惜,也免不了破碎的命运。
徐清焰略楞了会,伸手将它接了过来。
乌木厚实,入手时微沉发凉,即便是篱木清漆也遮不住它浑身的伤疤,他低头看了会,拿手指拨动着琵琶弦,发出两声轻微的“铮铮”声。
声音低哑,“你怎么知道这琵琶时我送的。”
在杨府遇见李观棋时,他便觉得这琵琶眼熟。
只当时的他浑身伤疼痛难忍、又被加在魂魄上的鬼王印撕扯的头痛欲裂,觉得琵琶弦眼熟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也没办法去多想,到后来也就逐渐忘了。
直到此刻李观棋主动提及。
他才想起,这琵琶原是他送给李观棋那把。
难怪看着如此眼熟。
那年他初学炼器。
说起徐清焰学炼器的缘由,便不得不提他常用的兵刃——那八十一颗桃木钉原本他师父在时,是交与器峰峰主代为制作炼制,从来也未曾出现过任何的问题。
等他师父寿数尽羽化后,却突然出现了毛病。
那次他去后山封印着鬼族的深渊巡视,遇到只从缝隙中逃出来的妖鬼,与之缠斗时废了十数颗桃木钉才将那妖鬼钉死在深渊底的石壁上,自身也被那只妖鬼的漆黑利爪挠出不轻的伤。
这才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自金丹结成,便跟着他师父师兄身后下深渊除鬼族守封印,从未如此轻易在妖鬼手中受伤,这么多的年来不论是经验、还是修为只增不长。
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只小妖鬼给挠伤了。
徐清焰略皱起眉,隐隐也知道了其中缘由。
待回了住处后,便挨次检查剩下的桃木钉。
那几十颗桃木钉品质都大不如前,不论是从选用的桃木品阶,还是其上镌刻的度化经文,再到后期炼制的手法火候,皆不像是他以前惯用的那般锋利无匹。
反而像是器峰哪个刚学炼器的小弟子手笔。
他这么多年以来用惯了器峰送来的东西,出于对器峰的信任收到后竟也没有过多仔细检查,只是将其仔细的收到戴着的戒指里面留着备用。
没曾想,竟连收到的桃木钉是次品也没察觉。
想到这个,徐清焰便隐隐有些后怕。
幸亏这次遇到的是从缝隙中钻出来的只小妖鬼!
若是他今日遇到的是个实力与他相当的鬼族,对方仗着背后封印涌出来的鬼气,靠他手中的豆腐渣桃木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只怕是要遭!
轻则在深渊中受上不轻,重则可能殒命当场。
忘情宗后山的鬼族封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后来也证实他所猜得不错。
那桃木钉确乃是由器峰峰主徒弟所炼制,就在从深渊回来半个时辰后,器峰峰主带着他平日惯用的桃木钉过来赔罪,说是门下的弟子顽皮,见他在炼制桃木钉时心生好奇,自己也跟着寻了些桃木炼制了副,跟他亲手替徐清焰炼制的搁在一块儿,
未曾想给徐清焰到送东西的小弟子竟拿错了。
只说已经将那取错东西的弟子罚了面壁,若是徐清焰不满意这个惩罚,看是打是骂、还是将人逐出忘情宗他都不会有二话。
推出个替罪羊,轻飘飘的想要将此事揭过去。
徐清焰看着器峰峰主手中捧着的桃木钉,沉默了足有半炷香,才略叹了口气,“罢了,那小弟子是无心之失,我也并未因此受多重的伤,你既已罚了他面壁,也就按照你说的来吧。”
他如何不知,事情并不像表面看着这般简单。
当时忘情宗的前任宗主,他师父刚羽化不久。
新任宗主之争,已经由暗里的各种争锋逐渐转像明面,其中徐清焰跟他二师兄,身为前任宗主的亲传弟子,乃是宗主之争中最热门的人选。
只是就如同他师父当年对他们师兄弟的评说。
徐清焰是天资进境足够出色,奈何为人太容易心软,从小便缺少股杀伐果断的气势,而他二师兄脾性倒是够硬,能够狠得下心来。
却碍于天资根骨不是特别令忘情宗上下信服。
他知道他二师兄是有心要当忘情宗宗主的。
这次的桃木钉事件或许是他二师兄,也或许是想让他二师兄成为宗主的人对他的一次试探,徐清焰自认性子不合适,扛不起忘情宗这巍峨的群山,也扛不起那偌大的责任,自然也需要摆明了态度告诉他们。
这忘情宗宗主之位,我不与你们争。
器峰峰主也不是傻的,当即便明了他的态度。
自那以后,给他送来的东西全都是亲手炼制而成的精品,只是徐清焰却是再不敢信了——器峰既然能为试探他的态度给他送批堪称废品的桃木钉,谁又能确保以后不会因其他缘故在他的兵刃里动些手脚呢。
他虽说性子软些,却不会将命交到别人手里。
干脆便自己寻了些跟炼器有关的玉简书册看。
器峰峰主自知理亏,听说他的举动后也没说什么,只差弟子送了好些炼器法门和材料算是给他赔罪……器峰峰主大抵也只是想借此事试探他的态度,没想到他竟会连桃木钉都不检查,便待去了后山深渊鬼族封印处,差点还因此酿成大祸。
徐清焰对器峰自认尚算了解,也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愿让他与他师兄的争斗影响到他的宗门,何况在他根本不想争的情况下。
也就没拒绝,将那些东西都照单全收。
他本身学东西极杂极快,照着法门拿些小材料练手,很快也就摸到了些门道。
至于李观棋的琵琶,却也不是李观棋独有的。
起因是怀英见徐清焰捣鼓着学炼器,非得缠着撒娇让炼制支笛子送与他,怀英自小没了父母,徐清焰向来是将他当小孩子宠的。
见他确实是想要,也就应了。
偏怀英是个惯会得寸进尺,跟他不知客气的。
见他应了便歪缠着各种提要求,什么“必须要南海观音池畔千年生的紫玉湘妃竹”、什么“要镌刻精心凝神的符文法咒”、什么“竹子本身的紫色不好看,最好炼制出来是白玉色的”。
给徐清焰直接气得拍了他两巴掌。
却终究是不忍心拒绝,一一按照他的要求来。
去观音池畔跟池子里金鲤鱼打了一架,费劲巴拉的取了株千年紫玉湘妃竹回来,仔细研究许久才终于做出来怀英想要的笛子。
等笛子做好后,徐清焰自觉不能厚此薄彼。
毕竟都是自己的徒弟,总不能区别对待、不能一碗水端平,因此特意出门去寻了合适的材料,给孔雀和宁域白也做了相应的东西,送孔雀的是把交织着朱雀和黑鸦尾羽的扇子。
送宁域白便是那把雕刻着海棠花的粉白玉剑了。
至于李观棋,则因为剧情和身份的限制,他不能送太过贵重、可能扭转剧情的东西,只好寻了最普通的材料做了把乌木琵琶送过去。
当时李观棋尚未以音入道,被接回揽月城。
徐清焰也是因在剧情里看到李观棋日后惯用的武器是把五弦琵琶,才会起了送琵琶的念头,想着既然这是李观棋命定的武器,那他提前送了。
也能让李观棋以后的修行路走得更顺畅些。
当时他送礼时倒是各种考虑周全。
如今时过境迁,怀英的紫玉湘妃笛折在赤野之乱中,孔雀将朱雀尾羽扇亲手毁于桃源峰,宁域白的海棠雕花粉玉剑被其赠与了白潇潇。
在承载了其数道剑意后,只怕是早已将碎未碎。
怕是任谁也想不到,竟是这把最普通、也最容易的破碎的乌木琵琶留到了最后,一时有些感慨万千,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的伤感沉重。
见他摁着琵琶弦不语,李观棋轻轻喊了他声,“叔叔。”
徐清焰回过神来,“嗯?”
瞧见李观棋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笼了层淡淡失落,如同春水映梨花般明媚的眼神也跟着暗了几分,“叔叔可是不愿意。”
“没。”徐清焰很快收拢思绪。
他当年给几个孩子准备要送的礼物时,本就对给李观棋的乌木琵琶有些过意不去,却碍于某些原因不得不那么做,如今见这把乌木琵琶被人这般珍惜爱护。
心里在感叹万千的同时,却也是极为高兴的。
瞧,他送出去的东西。
即便是有人打心底里不喜欢,将其弃如敝履,甚至亲手毁掉,却也还是有人爱惜在乎的,想来极少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精心准备送出的礼物被手礼物的人珍惜爱护的。
徐清焰自然也是如此,看着琵琶心情便好了些。
随手拨动着琵琶弦,略笑了笑,“我虽在忘情宗的时候勉强学了几年炼器,却始终是个不怎么厉害的半吊子,加之如今修为境界跟不上,怕是……”
他略停了下,“做不出合你心意的东西。”
李观棋垂着眉眼看他,眼里漂浮着春水似的缱绻情绪,“叔叔这话说反了。”
“不是叔叔需要做出合我心意的东西。”
“而是只要叔叔做出来的,必定很合我的喜好。”
徐清焰略愣了愣。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柔太软,竟有些分不清楚是李观棋神态语气,还是这话语的缘故,让他隐隐有了些不甚自在、脸颊发烫的错觉。
这可是被他当作子侄对待的孩子!
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赶紧轻轻摇头将诸多杂念甩出去,答应李观棋替他重新炼制把五弦琵琶,转而又再问了遍,“你是如何知道这琵琶是我送的。”
当年他碍于剧情的缘故,下忘情宗去百花门见李观棋、送东西都是掐了幻形决,以他当时的元婴修为、李观棋究竟是如何分辨出他来的?!
这点倒是极令他费解。
李观棋却不说话了,伸手重新牵起他的手,不动声色的往鹤林深处走去——徐清焰只好将双手抱琵琶的动作改为单手抱住,跟着李观棋伸手慢慢往前走。
作为方圆数千公里内规模最大,底蕴最深的中型门派,春山门经常会邀请周边的小门派,前来“共襄盛事”、“踏春赏景”,以此来彰显巩固自身在附近区域内领头羊的地位。
春山门里负责外门事务的是个姓刘的长老。
本身便生得心思缜密,行事合宜。
在经过春山门无数次的“盛事”后,早就被磨练出了“八面玲珑”、“笑脸迎人”的本事,在接待安排所有来参加盛会的仙门弟子时游刃有余、如鱼得水。
眼见这次以商量鬼修袭击为由的聚会上,竟有忘情宗宁域白、揽月城李观棋、合欢宗冉倾城以及百花门的白潇潇齐聚如此。
心中是热血沸腾、兴奋不已。
赶紧安排了春山门里风景最好的院子用来招待贵客,又连忙唤了许多弟子去摆弄花草,准备招待贵客的吃食酒酿。
底下弟子赶紧应声记下来,又问,“那待会的筵席坐次该如何排才好。”
若是平日来的小门派,只任由他们怎么安排。
左右那些门派也不敢得罪他们春山门的。
即便是哪些门派有些龌龊看不对眼,却被安排到相邻的位置相互厌恶,也不敢在他们春山门的地界表现出来。
在能以势压人时,向来是不用多作思虑的。
只是这次来的人里面,不论是宁域白,还是李观棋,甚至是冉倾城,都不是他们春山门能得罪的,必须要谨慎对待,仔细思虑后再作决定。
刘长老倒也不惧这般场面,只略作思忖。
便答复那问话的弟子道,“就在咱们常用的春晖殿里,于上首特别设置出四个席位来,左手边首次位分别给忘情宗和百花门那两位,右手边就给揽月城和合欢宗留着位置。”
考虑到四人修为进境以及身后代表的势力。
刘长老自觉这般安排是已是最好的选择,虽说白潇潇不论是修为名声,还是背后的百花门都不能跟那三位相比,但他毕竟是宁域白的准道侣,还是仙盟中人心知肚明、只差最后的道侣盟誓那种。
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让他坐上席理所当然。
至于他们随行带来的人。
例如冉倾城不论去到哪里,身边都永不间断、形形色色长相气质各异的爱宠鼎炉,便随便他们是站还是跪呢。
总归不可能让他们与这四人平起平坐的。
徐清焰自然也被他当做是李观棋养的小玩意。
他们在途中稍微耽搁,到的时候算是略微晚了,春晖殿内已经坐满了赶过来的众多仙门,便是刘长老特意留出来的四个上席,也已经坐满了三个。
按提前安排好的,左边是宁域白和白潇潇。
右边下首是只拢了层绯色薄纱,内搭鲜红绣石榴花肚兜,将高耸胸脯和浑圆大腿都显露无疑,浑身刻满魅□□惑的冉倾城。
正轻轻张着染了红色蔻丹的白玉手指,毫不顾忌的在跪在跟前的俊美青年胸口游移,勾的人面红耳赤,情/欲缠身,却不得不咬牙硬撑着,不敢表露出来。
见李观棋拉着他过去,抬首看了他们一眼。
媚眼如丝,声音是染了□□的沙哑,“哟,观棋美人儿,前些日子我给你写的情信你怎么不回,你既然生得如此貌美好看,可不能学那些成了精的冰山石头。”
“冷冰冰的,不解风情,也不会怜香惜玉。”
李观棋置若罔闻,拉着徐清焰从旁边路过。
径直朝那个仅剩的位置走过去。
他一来,冉倾城便对脚边的青年没了兴趣。
随意撒了手,将丰盈玉手在纤细腰间松松的搭着,望向李观棋,吃吃的笑着,“观棋哥哥~”
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跟带了钩子似的,黏在李观棋身上不下来,声音里更添了几分暗哑惑人,“你如此不近人情做什么,我邀你来我车里共赴鱼水之欢,也不是想着要占你便宜。”
“最多,我不拿你练功便是了,我就单纯想跟你睡那么五六七八日的,来段记忆深刻的露水情缘,你说好不好呀,观棋哥哥~”
李观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冉倾城开口时便捂住了徐清焰的耳朵,等走到那个仅剩的位置时,单手扣了徐清焰瘦削的肩膀,动作轻巧却态度坚定的将徐清焰摁坐到椅子上。
冉倾城本来还在娇声喊,“观棋哥哥~你好歹应我一声好不啦。”见他如此动作,顿时便如同被猫儿叼走了舌头,哽在喉咙里的话语再吐不出来。
敛了满脸调笑神色,肃容朝徐清焰看过来。
那个位置的意义所在,她不信李观棋不懂!
它代表着李观棋如今在仙盟的身份地位,并非随随便便个人都能坐上去,且李观棋将人摁坐下去后,自己却选择了站在那人的身后。
——便是揽月城主亲至,也得不到如此待遇!
这个被李观棋带来的小子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丑了,身上连半点灵力流转的痕迹也没有。
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李观棋如此重视礼遇?!
被李观棋动作惊到的人远不止冉倾城,底下坐着众多仙门瞬间便炸了锅,纷纷凑到一处七嘴八舌的猜测。
“这人是谁,莫非是李观棋流落在外的儿子?”
“胡说八道,这天底下哪有儿子坐着,爹站着道理,依我看莫不是揽月城主的儿子,作为少城主倒有那么两分可能!”
“扯什么犊子呢,便是揽月城主亲自过来,你看看李观棋会不会把位置让出来,自己搁他身后站着!”
“那这人究竟是谁?”
徐清焰被摁坐到椅子上后,觉得有些不对。
他也看到了此处只有这么一把椅子,便想着要站起来,李观棋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让他安心坐着就是。
他自刚刚便被遮了耳朵。
听不到殿内众人的窃窃私语、沸反盈天,却能感觉到那些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好奇,有疑惑,也暗藏着探究。
其中最明显的那道,来自徐清焰的对面。
宁域白的眼神向来跟他的剑,他的人是一样冰冷,此刻看向徐清焰时,却是不留痕迹的皱了眉,眼神里夹杂着淡淡的探究。
以及,微微的浅红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