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拖着暮色里舒卷的云朵,十字路口将淮城熙熙攘攘的车流散向四面八方。
红灯结束,斑马线上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未通过,裴思渡静静地等,任由后面的车辆将喇叭按成震耳噪音。
人影离开斑马线,她踩下油门,终止喧嚣。“那你高兴一点。”
桑絮听见她这么说,意识到自己扫兴,将坏情绪带给别人实在讨厌。她压下方才的不悦,将自己身后那摊废墟掩埋遮住,解释说:“不高兴不是因为你。”
裴思渡关心地问:“因为什么?或许我有能力尝试帮到你。”
她用不谦虚的语气说出谦虚的话,提示桑絮,只要开口,我都可以帮。
可惜,让她烦躁的不是一件需要处理的事。
家丑不可外扬,桑絮沉默,摇了摇头,“谢谢,但不需要了,总之与你没有关系。你别管我,我没生气的。”
裴思渡昨天对她说的话,她一点也没生气,只是觉得吃惊又羡慕,裴思渡能自信地表达她所有的诉求。
哪怕桑絮自认为根本配不上她的苦心,她也从不藏着掖着。
而她做不到坦诚。
她不想让裴思渡知晓她家里的不堪,也不想让裴思渡觉得,她家疏于对孩子的管教,家风不正,以至于有这种乌龙。
事实的确如此,错误的溺爱方式在她家里被当成一条准则。
更多的时候,她深知自己无力改变,于是尽量逃离,充耳不闻。
家里给了她最后的尊重,非必要不打扰她,更不会给她太多评论或是参与的机会。
向来省心,除了桑城偶尔的骚扰,
“只要是你的事,就跟我有关系。”桑絮不高兴,她也不高兴,怎么可能没关系。
裴思渡深知这时候的态度不能强硬也不能急迫,温声哄她:“你不妨尝试跟我说说,或许,我的反应不会如你想的那般糟糕。”
桑絮不愿意跟她交流的原因,她隐约能猜到。要么是觉得她们在两个世界,话不投机半句多;要么是羞于表达,不愿她了解过甚,看轻她。
纵使裴思渡不似桑絮般敏感,很早便学会世故,但毕竟从她的年纪过来。困扰年轻人的那点儿小九九,她都理解,多多少少体验过。
她想让桑絮明白,她们就生活在同一片土地,没有任何不同;而她亦不会对她所遇到的麻烦幸灾乐祸,指手画脚,她愿意做她忠实的倾听者。
“你当然不糟糕。”桑絮实在不愿她用不堪的词形容她自己,拧了秀眉,“我只是不想你的耳朵被污染。”
连她听到的时候,心里强烈的厌恶都抑制不住,几乎让她确定要远离。
她为之不安的原因并不因为担心桑城。
她只是想,她家的教育方式影响她便罢了,谁让她姓桑,受这么一遭没有办法。可是如果伤害到别的女孩子,她会很难过。
桑城惧怕的是家里和学校,以及女生家里的谴责,让他受惩罚反而更好,长个记性。但那个女生懵懵懂懂被毁后的生活,谁又真的能买单呢。
万幸,事情没有到那个地步。
她希望桑城能长个教训,也仅仅是希望而已,她不可能花力气盯住他,确保他言行规范,像个阳光少年。
这不是她的义务。
她的家庭是她从不示人的一部分,就连封憬都知之甚少,只知道她跟家里人关系一般。
面对善意的询问,她羞于启齿,本能地想像对别人那样,冷漠地敷衍过去。
但裴思渡耐心等她开口的模样,让她意识到,她不能我行我素。
裴思渡不是别人,不会随口一问,她是真的关心。
桑絮不傻,她看得出来。
在裴思渡这儿,她有无限特权,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裴思渡轻而易举地就让平凡人,拥有一份不平凡的感情。无论保质期是多久,起码弥足珍贵,可以记一辈子。
桑絮挣扎不知多久,松开紧咬的牙关,将自己死死捂住的溃烂处露出一小块,跟裴思渡坦白前因后果。
说完,闷声道:“虽然虚惊一场,但我很不舒服。”
裴思渡有一会没出声,很无语,不因为桑絮弟弟做的事情,而是桑絮本人。
一件稀松平常的破事,她冷血点想,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轮不到桑絮难过,多的是人负责。
居然会影响到桑絮的心情,连累她们美好的二人世界被破坏。
但她没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以免桑絮多想,只是失笑感慨:“现在的高中生。”
“扯什么高中生,单纯是桑城人烂。”桑絮的点评不留情。
裴思渡不痛不痒,既不关心高中生,也不关心桑城。客观发言:“发生性行为逐渐低龄化的趋势是社会问题,据思然说,初中这种现象都层出不穷。他们已经高中,如果真是情侣,你情我愿,则不能以早恋和人烂简单评价。理该谴责家长和学校性教育普及不到位,没有给青少年正确的指导。”
她的发言过于理性,桑絮替她总结:“你在告诉我,这事很正常。”
“桑絮。”裴思渡笑着纠正:“我在告诉你,往大了说,这是社会、家庭和学校的事情。往小了说,只是他们俩的个人选择。怎么都扯不到你身上,你没必要不开心。”
桑絮知道自己多管闲事了,“我只觉得桑城不像话,小时候挺可爱的,中学以后简直无法无天。”
裴思渡第一次听她说家里的情况,感觉出来,她不太喜欢她弟弟。
“你们姐弟俩性格完全不同。”一个克制得要死,一个纵情得过分,互不相容也很正常。
桑絮又归于缄默。
“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不必为他烦忧,不必为他的错事自责。”裴思渡平静地补充:“无论他做什么。你明白吗?”
“人不是一座孤岛。”她妄图离开云城,又像被拴在那儿。
总有人不断提醒她,她原先的环境有多糟糕,以至于她不断怀疑,她有没有被浸染。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当他们吵闹时,你要学会捂住耳朵。”裴思渡说完冷情的话,又温柔地与她表白:“我的眼睛只看你。”
“只要你高兴,哪怕云城那边天翻地覆,我也不在乎。”
“你不认为我会被影响吗?”桑絮忽然冷硬地说:“只要我被他们的天翻地覆影响一点儿,就一定会影响到你。”
“不认为,你在我身边只会安稳。”裴思渡将车娴熟地停进车位里,顺便对桑絮进行教学,纠正她开车时的坏习惯。
“下次有事跟我说,我陪你想办法。更糟糕的事情我都见过,这算什么,小孩子过家家。”
桑絮正在记她教的停车注意事项,又听她将话题绕回去,愣愣地“哦”了声。
“永远不要把我的眼睛和耳朵想得多干净,如果你认为我比你站得高,你就应该明白,我比你见过更多的污秽,更能包容和妥协。”
“至于你会被影响这件事,没关系,我每次开解你就好。”
桑絮莫名地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眸说:“总有烦的时候。”
裴思渡摸摸桑絮的头,笑得温柔又俏皮:“我不信比工作还烦,我工作都没有不耐烦的时候。相信我好吗?”
这是一份承诺,她目光笃定地看着桑絮。
桑絮心上积压的愁云霎时间消散,裴思渡成功让她想通,无论别人的生活如何,她都能在淮城漂亮的夜晚,与她喜欢的人在一起。
裴思渡是会开着豪车,陪她去吃麻辣烫的人。
桑絮提出来只是开玩笑,嘲讽她跟裴思渡生活的区别,没想到裴思渡真的开过来。
“这不合适吧。”
裴思渡轻车熟路,开始挑菜:“思然喜欢这家,她们学校对面也有开,她是会员,我每次去找她,她为了省钱就请我吃这个。”
桑絮站在她旁边,加起各类绿色蔬菜:“以前没有这家店,我很久没回学校了。”
“为什么不回?”
“没有怀念的人和物,没必要回。”她对老师和同学的感情都很淡,大学四年只想独立,没心情享受校园时光。
“下周开运动会,思然说她比赛的时候,我要目睹她第一个过终点的风光。一起吧。”
桑絮不犹豫:“好。”
有人陪,回母校去转转也没关系。
从麻辣烫店出来,回到停车处,上车后,裴思渡看着她叹了口气。
桑絮紧张地问:“怎么了?”
裴思渡看着她,装得委屈巴巴:“想亲亲你,可是我一身的味道。”
桑絮松了口气,凑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没有,你还是香香的。”
裴思渡微顿,被她惹得心口噗通直跳,桑絮乖的时候,真是个美好的姑娘。
裴思渡绕道,刻意不直接送她到家。
桑絮却不觉得浪费时间,她现在喜欢跟裴思渡喜欢虚度光阴,吃饭聊天看街景。
裴思渡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刚才的话影响,说下回再来吃麻辣烫,就骑电瓶车。
桑絮觉得气质不符,“你会骑?”
裴思渡被人质疑,非常诧异:“我看上去是笨的人吗?”
非机动车道上,很多骑电瓶车的年轻情侣,前后依偎在一起。她得出结论,开车谈恋爱固然体面,但一点也不亲近,桑絮懒散地靠在副驾的窗边,离她很远。
时光变得静好。
桑絮想,平淡的相处,会有感到乏味的那天。
她跟裴思渡总有受不了的时候,哪怕裴思渡耐心足够,她自己却未必。
她没有这样的经验。
但就目前来看,应该不会太快腻,倘若再续一个月,会不会感到难以忍受呢?
她有点纠结,就像吃一碗饭意犹未尽,两碗又太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