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连着数日,扎博格没来浅樱阁。
春风夜夜吹着,迅速将高原上的雪消融殆尽。草木泛出勃勃生机。屋檐下时常传来鸟儿悦耳的鸣啭。
依照惯例,格郎教第一次大型祭祀活动前夕,将进行一次皇宫狩猎。
那日,扎博格带着穆勒小王子前去郊外猎场,罗科也随同去了。
狩猎进行了三天,期间,一行人都住在行宫。
绿影每日待在浅樱阁,几乎足不出户。
自那次罗科拒绝亲事后,小艾在绿影面前就不比从前。主仆二人间存了隔阂,连眼神都别扭着。
只要有时间,小艾就溜出浅樱阁。有宫人私下议论,小艾常去侎雅娜宫内,与几个侍女颇为热络。
她擅长越安刺绣,以此为联络,赢得了侎雅娜的好感。
这次春季狩猎,扎博格带了几个随身宫女,其中有绿影上次说过话的小式。据说,扎博格临行前,侎雅娜曾提议他带上小艾,扎博格没有理会。
莫亚得皇宫里的规矩与越安有些不同。即便是某个妃嫔的贴身宫女,只要位分比自己高的人提出来,就可随意调配。
绿影无奈之余,有种预感,小艾留在自己身边不会太久了。
狩猎第三天晚上,行宫举行夜宴。
傍晚,侎雅娜忽然派了一顶小轿,将小艾接走,说是行宫需要人伺候。
绿影没说什么,心中雪亮,知道小艾这一去,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除了小艾,浅樱阁内还有三名侍女,都是原来宫里的人。
绿影想起小式,思量再三,决定待扎博格回来就提出,让小式接替小艾。
然而,她的想法还未等落实,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她猝不及防。
翌日,漫长的时光缓缓过去了。
绿影不时来到外廊眺望,等待扎博格的行猎队伍回宫。然而直到傍晚,通向郊外猎场那条路一个人影都没有。
绿影正纳闷,忽然一个侍女匆匆跑进浅樱阁。
“不好了,姑娘,小艾出事了。”侍女神色惊惶。
“怎么了?”绿影震惊道。
“听说殿下行猎返回途中,命人前去请格朗教大祭司,定下今晚在广场举行祭祀活动。有个宫女被选中作为献品,听说是小艾姑娘。”
“献品是什么意思?”绿影茫然道。
“一种清洁仪式,用选中的姑娘祭祀,以祈祷今年高原不发生瘟疫等天灾,求得天神庇护。”
绿影有些明白了。
“清洁仪式是怎么回事?”
“影妃去看看就知道了。奴婢也正要去,想着先来通报姑娘一声。”说罢,侍女匆匆施了一礼,转身跑了出去。
绿影并未见过这名侍女,不知是哪个宫里的。不过,事关小艾,她不能不管,也无暇深问。
她匆匆换了身装束,眼见天色已晚,只裹了件黑披风,匆匆出宫。
在宫门口,绿影解释了半天,守宫侍卫才确信她是影妃,放她出去。
绿影带着侍女匆匆走着,一个时辰后,她远远看见中央广场周围聚拢着不少人,无数只火把将暮色笼罩的广场照得雪亮。
夜空弥漫着刺鼻的烟雾,在风中飘飞。
绿影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忙掩住口鼻。
她看见扎博格威严地坐在马上,俯视众人,神情冷淡。
这是时隔十几日后,绿影初次看见他,心中异样难以形容。
这些天来,她不断想起他,也想起吉屋。有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尽管她惧怕他,恨他,然而这恨里面,竟然有爱的成分,简直不可思议。
她觉得很大可能是腹中胎儿的缘故。那是他在她身体里种下的骨血。
她还看见了罗科,站在侍从中间,面带疲惫。
广场中央,有个长方形祭坛,上面摆满祭品。
刚刚猎杀的整只山羚羊;一只野牛的头,鲜血正从牛眼中不断渗出,滴落。
四支白色蜡烛在祭坛四角高高燃起。格朗教大祭祀身穿黑色法袍,腰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银色法器,手持魔法刃,不停挥舞,念念有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息。绿影辨认出,那是马鞭草和月桂冠的混合气味。
她环顾四周,看到广场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位都燃起了火堆,里面堆放的正是月桂树树冠,以及马鞭草枯叶。
祭坛前有个一米高的水池,汪着沉甸甸的清水,在早春寒凉的夜色下泛着清冷的光。
绿影心中急切,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小艾,却并未找到。
她奋力推开前面挡住视线的人群,然而很快有其它人过来,再次将她的视线挡住。
她大声喊扎博格的名字,希望他看见自己。然而大祭祀念诵咒语的声音,火堆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将她本就微弱的声音湮没殆尽。
四名教徒抬着一名白衣女子穿过人群,朝祭坛走去。
绿影的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小艾,心中更加迫切。
这时,她与罗科目光相遇,后者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所谓的清洁仪式究竟是怎么回事,绿影全然不知。
然而在她的印象中,祭祀总是与血有关的。
女孩双手双脚被细绳捆缚住,浸入冰凉的池水中。她沉入池底数秒后,重新被拉出水面。
呛水后,她剧烈咳嗽着,未等喘息均匀,又被用力按了下去。
反复九次后,女孩已经奄奄一息。
湿透的长裙贴在她身上,胴体轮廓毕现,发梢还不断淌着水,人已被送到火堆前,接受马鞭草的熏烤洗礼。
烟雾弥漫中,那白色的身形痛苦地扭动着,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这期间,绿影已经看清了,那女孩是小式,是那次她决定前去影都时,在浅樱阁偷偷和她说过话的宫女小式。
那么小艾呢?她在哪儿?
难道之前已经进行过一场祭祀,小艾已经成了‘献品‘,眼下不知去处?
罗科摇头究竟在暗示什么,无能为力吗?
绿影心中惊惧,乱成一团,两只脚被地面死死粘住,一步也动弹不得。
浓烈的烟雾不停被风吹散,随后聚拢,犹如变幻莫测的可怕妖魔,在夜空下肆虐。
大祭祀念诵的声音逐渐升高,语速渐渐加快。
人群呆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绿影忽然发现周围的人已经跪下,双手扶地,脸贴着地面,唯有自己还站着不动。
扎博格注意到她,向这边望着,低声吩咐了句什么,立即有侍卫朝绿影跑来。
“殿下请影妃回宫。”侍卫恭敬道。
绿影茫然摇头,心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
“小艾呢?”她艰难地问。
侍卫不答,面有为难之色。
“小艾呢?”绿影火了,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侍卫偷眼看身后,扎博格已经跳下马,将缰绳轻轻一抛,大步向绿影走来。
“你来干什么。”扎博格脸色不悦,“赶紧回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小艾呢?”绿影不理会扎博格的话,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小艾在哪儿?”
“哦,”扎博格若无其事,“你说的是艾妃啊,她已经回宫了。”
“什么?”绿影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扎博格,“艾妃?”
扎博格点点头,“侎雅娜昨晚送她来行宫,你应该知道。“
“是的,我知道。“绿影喃喃道,仔细一想,不禁讥讽一笑。
艾妃?一夜之间,真是可笑。
扎博格盯着绿影,眼里露出怒意,冷冷道,“怎么?不高兴?”
“高兴。”绿影低声说,“高兴得很。”
“那就好。”扎博格傲然说,“这是格朗教的祭祀活动,你是越安人,属于异教徒,不该在这儿出现。赶紧回去吧。”
绿影略微定了定神,望向伏在火堆旁一动不动的白色形体。
“把她给我吧。”她轻声哀求,“祭祀结束后,就把她给我吧。我原本就想求你把小式给我的。”
“不可能。”扎博格不容置疑的拒绝。
“为什么?”绿影不解地问,“一个侍女而已,我并没求你别的什么。”
“不是我吝啬,只是今晚,她是——”扎博格瞥了眼大祭祀的身影,“她将被送去大祭司的住处。”
“什么?”绿影难以置信地问,声音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她连半条命都剩不下了,怎么还经得起——?”她气得说不下去了。
扎博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脸上怒意加深了。
“大祭司是代表天神的。这是小式的荣幸。事关格朗国这一年的国泰民安。你不要在这儿胡说!”他斥责道,旋即语气放缓了些,“如果她没事,我会安排她去浅樱阁的。现在我命令你回宫。”
绿影凄然道,“原来格朗国的国泰民安,要借助一个小小侍女的献身。真是悲哀”
扎博格不耐烦地挥了下手,侍卫立即不由分说地拉着绿影,离开了广场。
绿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浅樱阁的。
待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榻上,身上依旧裹着那件披风,上面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她眼前浮现出祭坛上滴着血的牛眼,小式湿透的裙子紧贴身体,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的样子。
今夜,这个女孩会熬过去吗?
绿影眼圈发热,泪水簌簌而下。
远远的,她听见一阵飘渺的丝竹声。是从扎博格的寝殿方向传来的。
绿影问侍女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是刚刚晋封的艾妃正在为殿下献舞。
小艾什么时候学会跳舞了?她还会些什么?都是自己不知道的吧。
绿影自嘲地笑笑。
这时,是错觉还是什么,她竟然感到腹中胎儿微微动了一下,心头不禁一阵狂喜。
她低下头,注视着尚未明显凸起的腹部。
“希望你不是女孩。”绿影喃喃道,“是也没什么,多些历练而已。我们都会熬过去的。”
翌日,绿影派人打探小式的情形,得到的消息是她还活着。
一周后,小式成了浅樱阁的侍女。这一次,扎博格履行了诺言。
又过了一段时间,绿影偶然遇见侎雅娜,从众多随从中认出那日来浅樱阁通报祭祀消息的侍女时,已经不很惊讶了。
这诺大幽深的莫亚得皇宫,处处潜伏着诡计与杀机。
她已经安之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