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莫亚得之前,绿影果然没有见到扎博格。
两辆马车沿着格朗高原向东行进。天空暗沉,一丝风都没有。
绿影和小艾坐在车内,昏昏欲睡。过了不知多久,绿影醒来,掀起车帘一看,外面下雪了。
在她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
天地间白茫茫连成一片,雪片衔云扯雾般接连不断地坠落,仿佛圣洁的超度仪式。
绿影已经辨别不出方向,甚至不知眼下到了哪里。依旧是格郎高原吗?或者已经进入轩辕国地界?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离开莫亚得也就三个时辰多一点,怎么可能走出那么远。
她问了问前面的车夫,得到的回答是,此处距离莫亚得城大约两公里。
才两公里。
“天气太糟啦,跑不快,”车夫解释,“我赶了十几年马车,从没遇上这么大的雪。”
“方向还找得准吗?”绿影望着前面被雪覆盖的道路。
早晨出来时,路面还看得见车辙,此刻什么都不见了。马车仿佛穿行在白色蛛网间,视野有限得很。
“没问题。”中年车夫自信地说,“这片高原,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
绿影放心了,叮嘱了车夫几句,放下帘子。
扎博格也算相当细心了。马车里布置得十分舒适,暖炉被褥,食物寝具,一应俱全。
他甚至贴心地命人准备了香炉,里面燃着的熏香是格朗高原生长的一种特殊草药制成,有利于睡眠。从早晨到现在,小艾一直睡得昏昏沉沉,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不过,绿影已经不再有睡意。
她将窗帘微微掀起一角,拿起一本书,借着暗淡的光线读着《飞仙记》。
她读得兴致盎然,完全忘了身在何处,直到车身忽然剧烈震动了两下,猛地停住,手中的书也掉在车板上。
车夫跳下车查看。绿影探出帘子。
“怎么了?”
“有根车辕断了。”车夫检查后回答。
“那怎么办?能修理吗?“
“能是能,就是费些时候。”
“没关系,尽快修理吧。天黑前赶到能休息的客栈就好。”
“行。”
车夫忙着修车的功夫,绿影下了车,来到后面的马车前,询问里面的情况。
今早出发时,罗科有些发烧,却还是打起精神,让绿影放心,说自己没事。
这会儿,车里负责照顾罗科的仆人向绿影回话,说罗科一直睡着,烧却未减。
绿影二话不说上了车,果然看见罗科身上蒙着厚厚的被子,脸烧得通红,昏睡不醒。
她心中焦急不已,命仆人去自己车里取酒,为罗科擦拭降温。忙碌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罗科脸上的潮红减退了些,人却始终未醒。
绿影有些后悔,不该答应他同行才是。这一路颠簸,以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如何应对?
然而此刻悔亦晚矣。
罗科慢慢睁开眼睛,茫然望着绿影,勉强笑笑。
“我没事。”他声音微弱。
“我不该带你走。”绿影自责道,“你伤还没好。”
罗科微微摇头,“是我自己要跟着你,不怪你。再说了,已经传朝越代地来了,还在乎这么一小段路程吗?”
绿影听着,心中酸楚。
是啊,此时此刻,罗科才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对他,她可以无话不谈,更不必忌讳什么。
她的心他懂。他的心她也懂,只是无可奈何而已。
她倒了杯温热的奶酒,扶起罗科的头,喂着他一点点喝下去。
放下杯子,她拿起一个枕头放在他身后,尽可能让他靠坐得舒服些。
罗科默默注视着,任由她忙这忙那,神色安详。
“真希望这段路永远走下去。”他幸福地笑着。
“胡说什么。”绿影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雪,你想冻死不成。”
“还记得那年冬天你和我外出取证吗?”罗科回忆道,“雪也特别大,车里只有你和我。车子行驶得很慢很慢。那会儿我就想,一直这样下去多好。”
绿影默然不语。
她不记得这件事。不过恍惚间,似乎的确有。那时他就对自己产生好感了,自己却浑然不知,也真是够迟钝的。
她叹了口气,探出头,冲蹲在车轮旁忙碌的车夫喊道,“老师傅,怎么样了?”
车夫站起身,摇摇头。“不行。我得去找人帮忙。”
“去哪儿找人?”绿影诧异道。
“前面应该有个村子。我去那里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原地等着就是。”
绿影看了看罗科这辆马车,这才注意到车夫十分年轻,看起来像是学徒。
“那就快去快回吧。”绿影无奈道。
“放心吧,这段路我熟,顶多一个时辰。”车夫戴好帽子,判断一下方向,大步走去。
回到车内,绿影有些担忧。
罗科安慰道,“别担心。很快就没事了。”
绿影怅然笑笑,“希望如此。”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并不见车夫返回。又过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见回来。
而此时,雪下的更大了,铺天盖地,似乎有湮没整个世界的势头。
年轻的小学徒坐在车座上,一筹莫展。直到此刻绿影才知道,他不识路,跟着老车夫不到一年。
绿影沉思片刻,吩咐小艾和仆人将前面马车内的物品尽可能搬到这辆车内,随后转向小车夫,“不能停在这儿,选定一个方向,往前走就是。”
小车夫胆怯地摇摇头。
“你不知道,格朗高原很多地方是有说道的。格朗教传说中,有不少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我师傅没准儿是着了什么魔道,找不回来了。”
“瞎说什么。”绿影制止道。
“没瞎说,“小车夫心虚地看了看四周,”我觉得我们现在根本就不在路上。我跟着师傅往返影都已经十多趟了,感觉这地界不太对头。”
“怎么不对头?走就是。总能遇上人家的。”绿影横下心。
小学徒摇头,“万一出了什么事,将来见到殿下,我会被砍头的。还是再等等,过会儿师傅也许就回来了。”
绿影瞧着一脸倔强的小车夫,一筹莫展。
又过去了两个时辰,依旧不见人来。绿影正焦急,忽见罗科挣扎着坐起身,拿起帽子戴在头上。
“你要干什么?”绿影问。
“我来赶车。”罗科打起精神,朝绿影笑笑。
“不行。”绿影阻止,”你伤还没好,哪有力气赶车。再说也不认路。”
“走就是,总能遇上人家的。”罗科笑着重复绿影的话,将靴子套在脚上。“放心吧,那孩子心里没底,有我在旁边能好些。不然雪越来越大,一直困在这儿,天黑就麻烦了。”
此刻应该到了未时,高原天色已经极为黯淡。
车轮压着厚厚的积雪,在茫茫荒原上缓缓行驶,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辙印。
绿影不顾寒冷,不时向帘子外张望。她看见前面车座上罗科微微弓着的脊背,尽管穿着厚厚的衣服,仍旧显得消瘦,不禁有些心疼。
是不是自己太过冲动,才陷入眼下的困境?也许真的应该听从扎博格的劝告,等过了年,春暖花开再动身才对。
不过那时再去影都,怕是连见上青洛一面都难了。忆香待产,他是难以□□的。即便去了,又是多么不识趣,不合时宜。
思来想去,绿影心头烦乱。
这时,车子忽然停住了。罗科转过身,脸红通通的,干涩的眼睛望着绿影,声音嘶哑,“不对。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绿影定睛一看,果然,前面停着那辆车辕断裂的华丽马车,车身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车帘落下,里面毫无动静,看起来十分诡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绿影失声嚷道,话音未落,罗科已经一头栽下。
绿影惊叫着跳下车,去扶罗科。手触到他的身体,隔着厚厚的衣服,已经感觉到里面滚烫的温度。
在小车夫和仆人的帮助下,绿影将罗科扶到车内躺下。这时,天已经黑了。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
四野一片阒静,连一丝风都没有。
小艾一脸恐惧,瑟缩在车里。小车夫和仆人垂着头,坐在最外侧。
绿影守着再次陷入昏迷的罗科,不时用浸着白酒的棉布擦拭他的额头,却始终不见温度下降,感到深深的绝望。
要怎么办?真如小车夫所说,这片高原神秘莫测吗?
难道天降罪于我,因为偷窥天机而穿越,或者这片高原竟是我最终的葬身之地?
她望着毫无知觉的罗科,紧紧握住他的手,凄然道,“怪我,罗科。要死就一起死吧。”
她俯下身子,脸贴在罗科胸前,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雪花落在车顶,像天使的白色翅膀掠过般轻柔。
黑暗携手静谧,将车内五人紧紧拥裹。
绿影的心静了下来,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小艾的喊声惊醒,“姑娘,有人来啦!”
绿影睁开眼,感到浑身乏力。
她茫然看着小艾,侧耳细听,果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车里有人吗?”扎博格的声音在那辆发生故障的马车前响起。
绿影的喉咙口顿时被一股异样的暖流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小艾已经急切地跳下车。
“殿下,这边!”小艾清脆的声音穿过黑暗。
靴子踩踏着积雪,吱吱嘎嘎地过来了。
“你们没事吧?”扎博格边走边问。
“姑娘没事。罗公子不太好。”小艾回答。
帘子掀了起来,扎博格的脸探了进来,关切地望着绿影。
他的帽子和披风上都落着厚厚的雪,睫毛沾着雪花,忽闪着。
“你还好吧?”他问。
绿影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才一天的功夫,在这孤寂的荒原上,茫茫雪海中,仿佛已过了千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定定望着眼前散发着阵阵凉意的黝黑的脸。
扎博格蛮不在乎地一笑。“忘了?在这片土地上,我是王。谁也休想困住我。”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被困住了?”绿茵哽咽道。
扎博格略微迟疑,马鞭指了下身后,“那个笨蛋车夫大概是着了魔,居然把你们带到这个地方。这里叫落原,连鸟儿经过上空都会莫名栽下来。依照格朗教的说法,这里是被诅咒过的。”
“他一定是迷路了。”绿影担心地说。
“他冻死了,尸体就在百米外。是我的猎狗嗅到气味后,追踪过来的。”扎博格淡淡地说,注视着绿影,“还要走吗?想走的话,我即刻命人将车修好,护送你们到边境。只是这大雪,怕是一路难行。”
绿影垂下眼睛,强忍着泪水,“带我们回宫吧,殿下。对不起,是我的错。”
扎博格不语。
过了会儿,绿影感到自己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搂住了。
“不用道歉。”扎博格轻声说,“一开始我就说过,任何时候,我都会保护你。这是我的承诺。”
绿影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她记得他还说过,从踏入这片土地开始,她就是格朗高原的臣民。
不错,至少从现在直到年后春暖花开,她都是。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