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门用于关押获罪的朝中大臣和皇戚的天牢位于京城西北的鸡鸣山上。这里地势较高,夏季闷热,冬季寒冷。
眼下正值深秋,鸡鸣山景色怡人,绿影却无心欣赏。
她跟在狱卒身后,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走。两侧是狭窄陡峭的崖壁。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水声,叮咚作响,在幽暗空旷的山涧中回荡。
终于到了山顶,绿影两腿发酸。她擦了下额头的汗,抬头望去。
沿着石壁排开一长列石牢,所谓屋顶不过是倾斜的崖壁而已。每间牢房都很大,里面关押的犯人却寥寥。
青洛就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用狱卒的话说,是条件最好的。
一只巨大的秃鹫展开翅膀,仿佛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在头顶盘旋了一圈,飞走了。
绿影望着它渐渐消失,心里感到极度的不安。
她注意到石牢另一侧尽头的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石墩,上面颜色斑驳,一块块发黑。尽管秋日阳光和煦,然而那石墩看起来阴森森的,散发出阵阵刺骨的寒意,令人心悸。
“姑娘别看那边。”好心的狱卒伸出一只手,挡住绿影的视线。
“怎么?”绿影不解地问。
“那是临时行刑的地方,”狱卒说,“先皇时期,大约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一起宫廷叛乱,被抓住的王公就关押在这儿,都是皇亲国戚,其中有个还是先皇的叔叔。后来先皇下了旨,杀无赦,老王爷就是在那个石墩上被斩首的。”
绿影浑身哆嗦了一下,“杀了几人?”
“九人。都是皇亲贵胄。”
绿影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不再说话。
明青涟将青洛关押在此地,用意何在,已经无须多说。
他会对青洛下手吗?很大可能会。依绿影的了解,明青涟即位之前,就是个内心阴暗,心狠手辣的男人。幸好他身体多病,如果像明青潇那样自幼习武,身体强健的话,没准儿早就酿出什么大的祸患了。
眼下,他虽然即了位,政权依然不稳。京城里到处流传着他篡夺皇位的阴谋故事,说先皇是他买通安公公毒死的。而明青潇此次带兵起事被认为是维护皇权,在传闻中倒被赋予了几分正义色彩。
至于青洛,百姓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前一天皇宫发生的夜袭事件,青洛的确是幕后操纵者,也是促使明青涟一不做二不休,急于提早篡位的原因。
如果明青潇在影山一战中战死,此番朝局动荡将暂时告一段落,青洛或许得以保命一时;如果他被抓获,很有可能会被押送到天牢。届时明青涟会如何对待昔日兄弟呢?会不会像先皇那样杀无赦呢?
想象着那个石墩上鲜血四溅的场景,绿影的心揪成一团。
终于走到石牢尽头,隔着石栏,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洛坐在石牢里侧,背靠石壁,正望着天空沉思,对外面的一切恍若不闻。
“王爷!”绿影喊道,两手紧紧握住冰凉的栏杆,哽咽了。
青洛循声望来,见是绿影,微微怔了怔。
“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慢慢站起身,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她。
“我来看看王爷。”绿影打起精神,勉强笑了笑,将带来的一个包袱递进去。
青洛接过打开,里面是几件衣服,两卷诗集和一些纸张笔墨。
他将包袱放在一边,回身望着绿影,伤感地笑了。
“还是你懂我。”青洛说,“关在这里倒没什么,就是闲着无所事事,每天难熬得很。”
“我正想办法将王爷换到别处,”绿影说,“王爷别急。”
青洛苦笑,“如今连忆香都被软禁府内,你能有什么办法。”
绿影咬着嘴唇,“总归会有办法的,王爷相信我。”
“随它去吧,”青洛淡然道,“无非一死,还能怎样?我早已看透,不再期待什么。只是苦了忆香。如果皇兄能开恩,准她回轩辕国日后再嫁,就当一切是场梦吧。”
“王爷说什么呢,”绿影含泪嗔道,“王爷定会安然无恙地出去与忆香团聚的。”
青洛凄然笑笑不语。
一阵秋风掠过,萧瑟的秋意瞬间穿透衣衫,绿影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远处乌云压境。地面荒草足有半人多高,在风中飒飒作响。
她想象着这石牢夜逢秋雨,无处遮蔽的凄凉,心中阵阵刺痛。
必须赶紧想办法才行。她想。
“你是怎么来的?”过了会儿,青洛柔声问,“这天牢囚犯轻易不许人探望。你是求了扎博格吧?”
绿影点点头。
“绿影,有句话,我说了也许你会不高兴,不过,既然你来了,我还是想说给你听。”青洛忧郁地望着绿影,迟疑着。
“王爷请讲。”绿影说。
她已经隐隐猜到青洛想说什么,定然与扎博格有关。
“此番巨变,就算我保住一条命,今后也不比从前,”青洛说,“扎博格身为格朗高原皇子,对你颇有一番心意。依我的意思,你不如跟了他。回香苑那种地方久待不得,总有年华老去的一天。以你的聪明,在他的后宫定然能自保无忧。”
他顿了顿,继续道,
“我如今倒庆幸上次你没听我的入府为妾,否则眼下你定和忆香一样被拘着,连见一面都难。我了解皇兄,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就算容我活命,也会命人时时看着我。况且眼下看来,活命都难。你还是听我的,跟扎博格走吧。”
绿影摇摇头,坚定道,“我不。”
“为什么?”青洛不解地问,仔细看着绿影,“都什么时候了,你莫非还计较什么正室妾室之别不成?”
绿影苦笑道,“计较,也不计较。我只是觉得女人也不是必须依靠男人吧。就算老了,丑了,我自己一样能活下去,何必看谁脸色。”
青洛神色愕然,“你的想法还真是特别。自古以来,女人都是躲在男人身后的,偏偏你不这么想。”
绿影心说,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历过两百年的后世,就知道我为什么不这么想了。
“王爷想没想过,也许有一天,女人也可以和男人一样,入朝为官,带兵出征?”绿影问。
青洛淡然付诸一笑,轻轻摇头,似乎这个话题根本不值得探讨。
“如果,”绿影迟疑片刻,试探道,“王爷,我是说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地方,王爷愿意去吗?”
“好啊,”青洛懒洋洋道,语气听起来像哄孩子开心,“如果入朝为官,带兵出征的是你,我愿为你牵马执镫,伴你左右。”
绿影隐隐有些失望,“王爷还是不信。”
“你要我如何信?”青洛反问,“知道吗?据我所知,你是走进这天牢的第一个女人。那边那个石墩,上次斩首的是我父皇的叔叔。他的夫人在大殿上把头都磕破了,只求父皇许她进天牢,与夫同死,都未获准。这个地方虽然阴气重,却也轻易不许女人入内。扎博格能想办法让你进来,定然是费了极大的心思。你所谓的男女一样,在我看来,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一滴雨落在绿影眉心。她抬手抹去。
此刻,风声更加萧瑟,乌云在头顶堆积,一场倾盆大雨在即。
“看那边。”青洛说。
绿影循着青洛的视线望去,城墙外,天际处,有一块阴影。
“那就是影山。”青洛说,“皇兄将我拘押在此地,是有一番用意的。他想让我亲眼看着青潇兵败,由影山押送回京。鸡鸣山脚下是影山入京的必经之地。如果我所料不错,青潇会和我一样被拘禁在这里,等候皇兄发落。届时,那个石墩,将是我们兄弟俩的最终归宿。”
绿影的双手紧紧握住石栏,“不,不会的。”她喃喃道,心里却清楚,这并非青洛臆想,而是极有可能。
“绿影,我不怕死,”青洛静静地说,“死了,就能见到明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一缕幽魂在阴界飘了两年了。我愿意去陪她。其实这两年,我心里一直很苦,还好有你在,聊以慰藉。若不是皇家有制度,皇子不得自杀自残,我留这身子有何用?行尸走肉而已。”
绿影的眼睛湿润了。
“王爷别说了。”
“对了,你等我一下。”青洛说,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将身上的换下,然后递给绿影,“这件你带回去。知道京郊驿道外有个湖吧?就在树林后面。当年我和明妃曾去游玩,岸边有个小土丘,下面埋着明妃的几件衣物。回头你将我这件衣服一同埋在里面,作为我们两人合葬的衣冠冢。”
绿影急了,颤声道,“王爷莫胡说,绿影不想听。”
“我是认真的,”青洛正色道,“我死后,皇兄是无论如何不会允许葬入皇陵的,自然无法与明妃合葬。就算我求你帮忙。你不会不答应吧?”
绿影脸发白,咬着牙,点点头,“我答应。不过,我不会让王爷死的,一定不会。”
青洛宽心地笑了,一只手伸出栏杆,握住绿影的手,紧紧地握着,“你答应我就放心了。”
狱卒走了过来,先向青洛深施一礼,然后催促绿影该走了。
绿影点头,依依不舍地望着青洛。
“王爷保重,等我消息。”
青洛点头,温柔地凝视着她,“你去吧。”
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荒草丛,绿影朝天牢进口走去。
期间,她感觉到青洛始终未曾移开的目光,内心更加坚定了。
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出去。她想。
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下,沿着来时的山涧石阶向下走时,外面已经是大雨倾盆。
雨水沿着峭壁边缘向下流淌,她的头发和衣衫很快湿透了,心却愈发沉静。
青花阁。眼下,她脑子里不断盘旋着这三个字。
尽管这希望十分渺茫,也毫无成功的预兆,然而总好过没有。她决定无论如何试一试。
如何试,只有求助于扎博格。
傍晚,影山那边的消息传遍京城:明青潇受伤被俘,押送回京途中,格桑接到皇上的旨意,直接将人送至鸡鸣山天牢。
音讯传来,绿影的心咯噔一下。
还真让青洛一语成谶。
时隔十年,天牢入口处的石墩还会发生骨肉相残的血腥场景吗?
绿影眼前浮现出明青涟阴险冷酷的脸,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