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龙筋聚集在此的人,都陆续离开了。
那魏明决早就不知道何时溜走了,众人倒也不在意他。鸾姝帮杜怀山治疗之后,石敢当便自报奋勇说要照顾他一段时间,实际上也是想借机了解一下无弦阁的功法。
陆羽则直接将自己的丝囊给了杜怀山,一方面是因他忌惮柳离轩,不敢再拿着他的东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杜怀山是自家亲侄子。
临走时,杜怀山还求柳离轩一定要参加琴会,到时候一鸣惊人,让三音长老们自取其辱。石敢当也说,若有机会要和他在琴会上切磋一下。
洞穴再次归于平静,甬道深处隐约传来一阵凄凄切切的哭声。又只剩下鸾姝与柳离轩了。
“走吧,离鬼门不远了。”
柳离轩带路,穿过浮满尸骸的血池,与鸾姝一起向黑暗的深处走去。耳畔的哭声越发清晰起来,那似是很多人的哭声,其间还夹杂着期期艾艾的低语,疯狂可怖的嗤笑,都从甬道的前方飘来。
那是一团飘然浮起的黑雾,正打着旋,荡来荡去。
它比黑夜更幽暗,散发着极端危险的气息。仿佛是野兽张开的大嘴,在伺机等待猎物靠近,好出其不意将其一口吞噬,贪婪的连火把微弱的光都不肯放过。
根本无需辨识,两人知道,这团难以名状的黑雾,便是他们要找的鬼门。
此刻,往生草仿佛就近在咫尺。鸾姝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可是当真正面对鬼门时,她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
那边等待他们的,将是完全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危险,一旦踏入其中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至少,在与殷老板汇合之前,绝无回路。
“准备好了吗?你若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鸾姝转过头去,问柳离轩。
微弱的火光下,柳离轩的黑眸熠熠生辉,仿佛那就是希望的光,救赎的光。他颔首:“我说过,我不喜欢反悔。”
鸾姝笑了起来:“那我们一起进去。”
柳离轩握住鸾姝的手:“答应我,无论如何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我的手。”
鸾姝脸色一红,垂下头去,但也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我当然不会放手,可是这鬼门古怪,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柳离轩望着鸾姝,嘴角微微扬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总会找到你。”
“嗯。”
鸾姝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随后两人同时抬起头来,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共同迈开步子,向那鬼门走去。
黑暗笼罩上来,浊气将他们淹没,鬼怪的嗤笑越来越近,可是他们心中无惧,因为那掌中传来的温度,便是对彼此的誓言。
不会放手,绝不会放手,他们彼此坚信。
突然。
一股大力袭来。
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撕裂,扯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飘荡于浩浩宇宙之中,拖成长长的一线。随后扭曲,变换,崩塌。
视觉,听觉,嗅觉……五感逐渐消失,只有二人双手仍紧握着,直到最后那温度再也感觉不到,意识也随即消散。
……
不知过了多久,鸾姝的嗅觉最先恢复。
有腐臭辛辣的气味迎面而来,熏得她直流眼泪。随后是味觉,口腔中似乎有鲜血的味道。再之后是触觉,脚下的路变硬了,可是手掌中触感和温度却已不在。
“柳离轩!”
鸾姝猛然睁开眼睛,柳离轩不在身边,但她却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望乡台。
正对面高耸入云的黑石牌坊上,笔走龙蛇写着这样三个大字。
牌坊之后是白玉砌成的方形水池,中央矗立着一座巍峨的高台,便是那望乡台。台下大排长龙,亡魂熙熙攘攘,那台上却寂寂寥寥,惨惨戚戚。乍看之下,此处似与人间无异。只不过楼台间灯火幽蓝,还有那永夜的天空中无星无月,才让鸾姝确认她已在鬼界无疑。
她叹口气,心想自己真是乌鸦嘴。说那鬼门有古怪,还真就和柳离轩走丢了。不过鸾姝却不害怕,因为柳离轩说了,他一定会找到自己。
远处传来隆隆巨响,是一队牛车驶来,正要押送亡魂们前往那幽冥地狱。
赶车的是两个凶神恶煞的鬼差,手执长鞭,抽的车辕啪啪作响。车队经过望乡台的时候,亡灵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他们捶胸顿足、哀声连连,祈求着赶车的鬼差能够稍作停留,让他们能去望乡台上看一眼。然而鬼差们早就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丝毫不为所动,仍是驱赶着牛车继续向前。
鸾姝小时候听过一个传说。
据说冥界之主为体恤亡灵,特意修建了望乡台,能让亡灵能在此回望到阳世最牵挂之人,以解思念之苦。可如今真到这鬼界走一遭,她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资格上那望乡台的。
忽然,周围又爆发出一阵混乱。原来是那牛车上的群鬼太过激愤,竟然公然翻下车,朝着望乡台上一拥而去。
二鬼差见状大怒,跳下牛车爆喝一声,扬起手中的长鞭狠狠的抽下,直接将几个逃窜的亡灵抽的魂飞魄散。
望乡台下原本的队伍也乱了起来,台下看守的鬼差刀戟一横,竟高声宣布今日不再放行。群鬼闻言顿时炸了锅,哀嚎着叫喊着,汹涌挤向望乡台上。
一场骚乱,一触即发。鸾姝竟也不能幸免的卷入其中。她被人流推搡着,推到了队伍最前段,不知是什么人突然撞她一下,令她一个踉跄,差点撞上看守的鬼差。
幸好鸾姝反应极快,一猫腰,刚好从鬼差的长戟下钻了过去。回首望去,那浩浩荡荡的亡魂全部挤在台下,将道路围的水泄不通,她已没有退路,也只得登上望乡台。
越往上走,鸾姝心中便越是疑惑。
只听那台上传来阵阵悲声,有嚎啕,也有苦笑,有啜泣,也有咒骂。越往上走,那声音便越发清晰,听得鸾姝一阵毛骨悚然。就那一个个连回望结束准备离去的亡魂脸上,也尽是悲戚之色。
为何他们都登上望乡台了,却还是那么痛苦呢?
只听身侧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望乡台上所见尽凄苦,瞧了又怎样,不瞧又能怎样?何苦平添烦恼?看不透啊,看不透啊……”
叹息之人是一名杂役老丈,佝偻着身子,手拿一把笤帚,正背着鸾姝在擦擦扫扫。也不知他是在和旁人讲话,还是只是在自言自语的发牢骚。
鸾姝闻言若有所思,继续向上走去。心中却仍忍不住想,倘若能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见一见自己阴阳两隔的亲人,那该多好。
只可惜这里是望乡台,只能看到在世之人。她是多么想再看一眼自己逝去的父皇母后,还有大哥、秋月、大司命他们……
“唉……”
鸾姝叹一口气,踏上最后一层石阶。等她再抬起头来,却发觉自己周围的景象已然大变。那望乡台无影无踪,此时此刻,她竟是置身于一间幽暗肮脏的牢房!
那牢房极为简陋,陈设只有一张石床。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正蜷缩在石床一角,头枕着墙壁里突出的一节老树根,便当做是他的枕头。
老人瘦骨嶙峋,身上只盖着半截草席,还在瑟瑟发抖。蟑螂和老鼠在地上爬来爬去,随意啃食着一只破碗里发霉的馒头。饭碗旁边就放着盛放便溺物的水桶,污垢厚厚一层,看起来也许久没有换过了。
鸾姝从来没见过环境如此恶劣的牢房,她正纳闷自己怎么会看到这番景象,那老人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呻|吟。
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呢?
鸾姝心中立刻想到一人,可是她又不太敢确信,她怎么也没有办法,将心中那伟岸的形象和眼前这佝偻的老人联系起来。
也许是因为太过痛苦,老人身子蜷缩起来,开始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
鸾姝顿时捂住自己胸口,感觉心脏如撕裂般疼了起来。
这声音……这声音她从小到大已经听过无数次!
已无需其他线索,鸾姝失声哭了出来:
“父王!”
她想要飞奔上去,想立刻扑到父王身边,可她发现自己脚步不能挪动,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望乡台上。可是父王不是过世了吗?望乡台上不是只能见到在世的亲人吗?难道父王还活着吗?
“父王!父王!”
鸾姝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哭。
“你在哪里?你听得到鸾儿的声音吗?”
在她印象中,那个永远英武的父亲,怎会变得如此苍老瘦小?为何昔日的一国之君,竟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饱受非人的折磨。究竟是谁在囚禁了父王?是无弦阁?还是戚枫?父王此刻又身在何处?
她好恨。
恨自己不能立刻到父亲身边,恨自己抓不到线索,更恨自己不能替父亲受过。
“谁?”
老人好像听到了女儿的呼唤,费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迟疑地抬头四处张望。
看父王有了反应,鸾姝更加发奋得呼喊:“父王!是我啊!是鸾儿啊!你听得到吗?你听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