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早过正午。
日头,已爬到最高。
毒辣的阳光照在奂山郊外的乱葬岗上,烤得那地面似乎扭曲起来。那成堆成山的白骨之上,偏偏盘膝坐着个头戴帷帽的黑衣人,他双手按在膝头长琴上,仿佛白日之下的厉鬼,诡异至极。
“已经恭候多时了。”
黑衣人声音中性十足,不辨男女,说话柔柔的,慢吞吞的,好像正抿着嘴笑。一阵热风吹过,撩开那帷帽上的短纱,露出殷红的嘴唇,还有唇角边浅浅的梨涡。那是一张绝丽男色的脸,是兼具少女柔媚的,少年之相。
“程秋水。”
柳离轩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从身后抽出长琴。
“你究竟有何目的。”
——
程秋水。
九大弟子排名第三,是地音长老曾瑜的弟子,世人冠其以“修罗”之名号。在无弦阁同门弟子的口中,他千人千面,却不想摘掉帷帽之后,竟是这般绝丽容颜。
程秋水有些腼腆的低下了头,好像不习惯以真面目示人似的:“弟子本是奉命调查四席顾恒之死的,但中间又接到了别的任务。”
柳离轩眉峰皱起,似乎对程秋水突然改变的自称感到奇怪:“你究竟是谁的人?曾瑜?高辛夷?还是另有他人?”
程秋水闻言抿起嘴角,将头压得更低了,脸上似乎飞起一团红晕,对柳离轩的语气却越发怪异的恭敬起来:“您、您就算问了,我也不能回答。”
然而他语态虽恭,下手却毫不容情。
只听一阵诡谲的曲调传来,刹那间空中艳阳消失,白昼竟突然化作黑夜。方才还无比闷热的乱葬岗,此刻却已寒凉刺骨。那漫山的白骨尸骸,也随琴音的节奏“嘎吱嘎吱”动了起来。
一时间黑沙滚滚,妖风阵阵,惨雾凄迷。无数尸鬼大军如蜂攒蚁聚,浩荡来袭。柳离轩却只轻哼一声,冷傲的脸上毫无惧色。
他右手滑过丝弦,琴下便传出几声清正醇和的雅音,操纵着鬼市入口那具屹立不倒的骸骨,握住了旁边锈迹斑斑的红缨宝剑。
骨上血肉正在恢复,转眼竟化作一位少年将军!将军扬起铁剑,一声清啸,无数尸鬼大军骤然化为齑粉,烟消云散。
眼看一击不成,程秋水非但不恼,反而抿着嘴角,赞许的颔首道:“不错,不错呀。用这般粗制滥造的琴,还能唤出其中琴灵,发挥如此威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但不知您的灵力修为现已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呢?”
程秋水再拨琴弦,手下曲调已变。
只见一只绝艳的人偶忽于黑暗中现身,正是其长琴——“枉断肠”的琴灵。
人偶长袖一舞,便射出万丈灵气汇成的银丝,缠住那少年将军的脖子与四肢,竟使他再也动弹不得。
再看柳离轩手下长琴,竟突然颤动起来,仿佛不受控制般与对方琴音渐渐趋同,大有碎裂之势。
程秋水腼腆地笑:“不过刚好,弟子也隐藏了一点修为……”突然,他话音未落,浑身却战栗起来。
只见柳离轩脸色沉下,周身迸发出逼人的威压,仿若天神临世。
刹那间,黑夜消散,艳阳重现,那乱葬岗上依旧白骨皑皑,将军尸骨仍屹立不倒,铁剑也还插在地上。
方才那波诡云谲的争斗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那震颤的琴身也随柳离轩的声音骤然止住。
他一字一顿问道:“蜀王夫妇是你杀的”
程秋水身体的战栗愈发强烈,他双眸闪动着,竟有惧意,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抱、抱歉……我也是情非得已。但我……我对鸾姝姑娘绝对没有恶意……!”
突然。
只听“崩”的一声,程秋水话音戛然而止,枉断肠的七弦根根断裂,瞬间将程秋水下颌划出道道血痕。他骇然失色,捏碎一只小挪移符,立即遁逃不见。
烈阳下,一切又恢复平静。
尸山骨海中,柳离轩独自站着,望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若有所思。一颗花白的头骨从尸堆上骨碌碌滚下,滚到他的脚边,停住。
小黑又从柳离轩的领口爬出,用冰凉的鳞片轻轻蹭了蹭主人的脸颊。
——
无弦阁。
程秋水不知刚刚又见过什么人,正从后山回来。他抹掉眼泪,稍微整顿心情,随后跑到姜琰门口,朝里面叫了声:“师兄。”
“嗯,有空了?来帮我准备琴会吗?”
姜琰放下手中的笔,扬起眉眼,目光落在程秋水身上,似乎颇有些惊讶:“你的脖子怎么……”
“没、没什么。”
程秋水下意识的低头,连忙遮掩起来,接着又走进房间,往姜琰怀中塞了个东西:“对了,这个给你,在鬼市做任务时买的。”
姜琰皱眉,望着手中的木偶道:“你送我这个是……?”
程秋水抿着嘴,垂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要是不喜欢,扔了也行。”说罢扭身跑掉了。
“哎?”
姜琰叫不住,只得望着程秋水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转身打开柜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偶放了进去,和那满柜子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整齐地摆在一起,嘴角竟不自觉的扬了一下。
——
第二日,鸾姝与柳离轩辞别掌柜,离开了鬼市。
鸾姝经过一日修整,不觉神清气爽,干劲十足。但看柳离轩从早上起来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忍不住调侃道:“怎么,琴师大人昨日没休息好吗?不过现在可没时间了,因为咱们就要出发去三苗了。”
柳离轩却摇了摇头:“不,先去蓬莱,你还没付我报酬。”
“什、什么!”
鸾姝大吃一惊,心中不觉大呼后悔,像刚才真不该调侃柳离轩,于是赶紧赔笑:“我、我又不会耍赖,咱们先还是去三苗吧,殷老板说那鬼门不稳定,咱们得赶时间呢,而且这去蓬莱也不顺路啊。”
柳离轩扬起眉毛:“都在齐鲁境内,怎么不顺?你每次提到蓬莱都心虚,不会是……”
“去去去!谁说不去了!”
鸾姝急忙大叫着打断他,心想这人怎么在细节上这么敏锐。她无可奈何,只得跟柳离轩换了快马。
一天之后,两人已赶到了海边,这期间倒是一路顺遂,再没有无弦阁的人追来。
海边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还弥漫着海盐和泥土的味道。远方,一座小岛悬于天际若隐若现。
阴郁的天空缓缓裂开一线,漏下几缕金光,投射在岛上。一道彩虹赫然出现,从岛屿的那边一直延伸到海岸这边,不禁让人生出一种幻觉,仿佛这连接天海的虹桥,就是供人通往蓬莱的捷径。
鸾姝虽说常年待在岛上,却是第一次于陆地上观赏蓬莱。眼前的奇异景色令她激动不已,她不由得感慨道:“原来从这里看蓬莱竟美的不似人间,怪不得总有人想去岛上呢。”
说着,她眉目间又颇有得色:“不过师父精通八卦布阵,在蓬莱岛周围布下了重重机关,想要上岛可比登天还难。喂。”
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柳离轩:“你会不会遁术?”
柳离轩摇头:“不会。”
“那、那咱们在海边等一等吧。”鸾姝说话的底气渐渐弱了下来,干笑两声:“我这三年都专心于医术,也不会遁术……不过我师兄一般这个时候会送病人离岛,等等说不定能碰到他。”
她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大师兄也不是每天都会送病人的,这下就等着碰运气了……要是接连几日等不来大师兄,或者刚巧等来了二师兄,那可就糟了……
只听柳离轩却道:“我有办法。”
他从腰间取下玄武骨笛,自顾自的吹了起来,一阵清扬古朴的笛声便随着海风蔓延开去。
“这也行?”
鸾姝嘀咕一句,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柳离轩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想着能有机会欣赏他吹笛子也是好的。
她仔细听了一阵,却觉得那笛声似有些古怪,清扬之中隐隐带有一丝高而尖锐的声音,让她不太舒服。
该不会是柳离轩吹跑调了吧?
想到这里,鸾姝暗自好笑。正想调侃柳离轩几句,却忽见远处海面浮出一个黑点,正迅速向岸边靠来。再听下去,那尖锐高细的声音似乎是一种语言,来自于一个极古老极古老的血脉,仿佛正在呐喊,召唤着天地间的同族。
那小黑点越来越近,定睛再看,才发现竟是个庞然大物。鸾姝吓了一跳,连忙去拉柳离轩,指着远处大叫道:“你看怪物!水里有怪物!”
柳离轩放下笛子,淡淡道:“那不是怪物,那是我们的船。”
只见那远处的大“船”从水中探出头,慢慢爬到岸上,竟然是一只巨龟。
鸾姝不禁哑然,原来这就是他的“办法”,看起来也不比自己高明许多。而且岛下海域终年雾气不散,是师父为不让外敌入侵设置的迷障,怎会因为一只巨龟而轻易破除?
不过也好,他要是折腾一下,能自己放弃上岛的想法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