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奥!里奥快醒醒!醒醒!”马丁的呼唤在耳内响起,像谁给他平静如水面般的脑袋里丢了颗石头一样。里奥睁开眼睛,后颈的剧痛引发的眩晕让他看不清东西。
确实是石头,不过不是一颗。
一块墓碑狠狠砸中里奥的后背,换成普通人估计会被这重击砸爆脑袋。
“真无礼……这是法比安父亲的墓碑!”里奥被砸得缓不过神来,他发力让自己的视线恢复正常,卡文潘特斯的墓碑已经断成两截。
被砸出大窟窿的屋门因风颤动着,那风逐渐凶猛,门晃得也越来越厉害。里奥扶着餐桌起身,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能闻到熟悉的气味。
“好吧,这次又是谁?”里奥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有些兴奋。被禁锢在地狱的几百年中,除了复仇,他最想做的就是挣脱枷锁把地狱祸害个底朝天,那些折磨过他的家伙,他要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窗外的天空正在变暗,灰色乌云野蛮地遮蔽住阳光,狂风吹破所有窗户,顺着门上的破洞灌进屋里,所有家具都摇晃起来。里奥握紧拳头修复了自己后背因撞击变得血肉模糊的大片伤口。
门被一道黑光劈开,墨色雾气扑面而来模糊了里奥的视线,呛得他止不住咳嗽。
“咳咳!拜托,没必要把出场弄得这么浮夸吧!羊角头是你吗?”里奥嫌弃地扇走黑雾,缓缓消散的雾气中,一个瘦长的身影逐渐清晰。
来者的样貌十分怪异,极不协调的长手和长腿细如竹竿,全身的皮肤……呃,皮毛,全身都是光滑的黑色皮毛,就像动物一样,他的脑袋也确实是动物——一颗黑羚羊的脑袋。
螺旋形向后弯曲的长犄角占据了他身高的四分之一,他的样貌介于人与羚羊之间,毕竟羚羊没有瞳孔和眼白,而他有,细长的脸和凸起的嘴,鼻子周围有些颜色较浅的褐色杂毛。
他穿着坚硬的鳄鱼皮盔甲,手里握了柄黑钢三刃长矛,那就是他把门一削两半的家伙。
“该死的地狱,该死的撒旦!”里奥忍不住感叹,他当然认识这个羊角头,撒旦的行刑官之一——啮噬者霍索恩,地狱里最残暴最狠毒的怪物。
“我偶尔会想起你,你的那些小‘折磨’还挺有情趣的。”里奥冲霍索恩坏笑着挑了个眉:“你想念过我吗?”
“非常。”霍索恩邪恶一笑提起三刃矛刺向里奥的脸,这是他最爱的招式,用三刃矛捅穿别人的双目与嘴,再转两圈就能把脑袋整个扯下来。
里奥灵活地躲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与霍索恩交手过几次让他不至于手忙脚乱,但霍索恩的速度极快力量又大,他用三刃矛不断攻击里奥,屋里的家具全被他击碎了,这屋子对于他的体型来说有些施展不开,他们交战短短几分钟后周围已是一片狼藉。
“你毁了这老房子,法比安回来会很生气的。”里奥说着跑了出去,霍索恩举起三刃矛瞄准后使劲掷向里奥,三刃矛从闪身躲避的里奥肩头穿过,把他的肩膀开了个大口子。
“妈的……”里奥被那力量撞翻在地,肩膀的伤口极深,甚至能看到骨头。
“你变弱了,孩子。”霍索恩推开破破烂烂的木门向里奥走来,他不紧不慢地绕过里奥拔出了扎在橘子树上的三刃矛。
“你说呢,你们折磨我,每一天……那见鬼的火焰。”里奥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按住肩头的伤口,在不被霍索恩发现的情况下修复了伤口。
“流血了?这我还是头一次见,”里奥的上身全被鲜血打湿,这引起了霍索恩的嘲笑:“还记得你曾经有多强吗?我记得。”
霍索恩踩着悠闲的步伐回到里奥面前,他单手握矛冲里奥横扫过去,里奥迅速躺平才躲过那一击,不然的话他就得跟卡文潘特斯的墓碑同样下场了。
“等等!等一下!”里奥抬手喊道:“关于我母亲的死,我有新发现,给我点时间行不行?不弄清楚谁杀了我母亲我真的死不瞑目。”
“你不会死。”霍索恩将三刃矛收回身后揪着里奥的胳膊将他提溜起来:“我的任务是带你回去,不是杀了你。”
“什么?不杀我?真的吗?但是我现在很好杀诶。”里奥就像被狼咬住翅膀的鸡崽一样弱小。
“我知道,非常吸引人,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捅爆你的脑袋了。”霍索恩低头用险诈的眼神盯着里奥坏笑,因为是羊嘴所以那笑容看起来更加恐怖。
“为什么不杀了我?他知道我还会想办法逃出来对吧?”
霍索恩没有回答里奥的问题,里奥当然不会轻而易举被啮噬者带回地狱,用脚心想也知道这家伙会用多么惨无人道的方式折磨他。
他伸腿把霍索恩绊了个跟头,挣脱束缚后立刻狂奔起来。
霍索恩提着三刃矛对里奥猛追不舍,他的下肢更长,肌肉发达,跑起来时就像发狂的野兽,当他把里奥扑倒在地时,他们甚至滚了十来圈才停止,足以见得霍索恩的速度有多快。
里奥还要起身逃跑时,霍索恩用三刃矛刺穿他的左手把他钉在了地上。
里奥疼得直叫唤,被地狱魔犬纳托瑞斯烧烂的就是左手,这才好不久又……真是多灾多难的左手。
“别跑了,你属于地狱,乖乖跟我回去,放心,这次不会再给你逃走的机会。”霍索恩的手中凭空出现一副镣铐,光是看一眼都让里奥心慌起来。
“不,我绝不会再戴上那东西。”里奥眼中满是恐惧,那镣铐曾套在他的脖子上几百年,和泯灭之火一起禁锢着他。
里奥拔出三刃矛试图用它攻击霍索恩,在矛尖快要刺入霍索恩的脑门时突然定住,霍索恩握住了三刃矛,被自己的武器刺伤这种事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
霍索恩夺回他的三刃矛,里奥一边后退着一边抬起双手操控道路两侧的树木,他们跑到了大路上,又高又直的椴树在里奥的控制下从根部折断砸向霍索恩,就像多米诺骨牌般一棵接着一棵放倒。霍索恩起初还会用武器将椴树劈开,随着里奥愈发使力,那些不停飞来的断木乱枝让霍索恩有些招架不住了。
暂时拖住霍索恩后里奥钻进了树林中,昏暝的树林应该会是很好的掩护。空中汇集的阴云酝酿出了雷电,里奥并不惧怕雷声,但雷声之前的闪电对他来说颇为不利。
霍索恩追上来了,那毫无预兆的闪电照亮树林时,移动中的里奥会格外显眼,而霍索恩借着闪电发现了他的踪迹。
阴森冷风在耳后呼啸,树影幢幢,野草没膝,里奥拼了命地跑,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不,他有目标,他要甩掉啮噬者的追捕,他不想再戴上那副镣铐。
人神共惧的“无名者”何时这样狼狈过,如一条丧家之犬漫无目的地逃难,里奥越想越气,他在心里发誓,等他摆脱啮噬者,再也不要留在这地方荒废时日了,就算杀到世界尽头他也要变回曾经的他,无懈可击的他。
里奥躲在一棵足够蔽身长满树瘤的粗壮老椴树后,他紧贴树干压制着呼吸声,啮噬者嗅觉很灵,虽然没有纳托瑞斯那么灵,但他能嗅到血腥味,此时的里奥简直就像一块凝固的血豆腐。
有脚步声靠近了,很轻的脚步声,里奥抬起右手,手心的猩红色能量如火焰般浮动着。
来吧,让我轰断你那傲慢的羊角。里奥这样想,只等霍索恩再靠近些。
脚步声近在耳边,里奥屏住呼吸,等那人影冒头从树后出来时,里奥握紧猩红挥向啮噬者。
“妈的!”里奥看清后急忙淡化了手心的魔力:“法比安!我差点杀了你!”
法比安喘着气,被里奥这么一吓他打了个颤差点摔倒,里奥拽住他的手臂又迅速松开,这些动作发生得很快,但对法比安来说却有不同意义。
他总是在“无名者”对他冰冷残酷的言行中寻找温暖。
“你来这里干嘛?”里奥将法比安拉到树后,他不敢大声说话,没道理法比安都找到自己但啮噬者还没发现他,那家伙肯定躲在某处观察着他。
“发生了什么?我看见这片树林有异动,你在躲谁?”法比安压低嗓音问。
他才回到橘子园就看见家已经被毁得惨不忍睹,父亲的墓碑也不见了,随后便看到远些的树林成片倒下。
“霍索恩,那个羊角头。”里奥打量着四周说:“嘘!他一定就在附近。”
法比安也是陪着“无名者”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什么魔灵魔将没杀过,能从“无名者”手里活下来的不多,啮噬者霍索恩绝对是实力最强的一个。
“你又受伤了。”法比安看到里奥撑着树的左手仍在流血,衣服扯开一大条但肩头并无伤口,只有染血的衬衫能证明那伤口曾经很深。
法比安卷起袖子要解手腕的绷带,里奥却按住了他的手。
“你需要这个。”法比安沉重地说,里奥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不,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你的血,别自以为你对我有用好吗?闭嘴!别害我被发现了。”
显然里奥的话伤害了法比安,从他那不知所措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法比安低下头去安静地站着,他们贴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我要走了。”短暂沉默后里奥突然开口,法比安仰头盯着里奥瞪大了眼睛。
“我就不该跟你回来,不该在这鬼地方待这么久,浪费了我的时间,还将自己置于危险中,我本该一直移动,那样他们才抓不到我。”里奥接着说,但法比安没有出声,他微微点头低下眼眸,这反应和里奥预期的并不相同。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里奥抿了抿嘴漫不经心地问:“你不想跟我一起走了吗?”
法比安摇头,他果真乖巧听话,里奥让他闭嘴他就真的一个字也不说。
“为什么?你不舍得离开这儿吗?”
法比安还是摇头,里奥轻笑着攥紧左手,由于太过用力,手背的洞溢出新的血液。他低头瞥着法比安,转瞬即逝的蹙眉说明他此时的心情并不愉快。
“我真该把他们杀光……所有人,我上次就该这么做了,如果艾丁郡不存在,你就不必穿上这身荒唐的黑衣整天扮演小丑。”里奥咬着牙说。
法比安的神父常服干净整洁,浅褐色卷发梳理得蓬松有型,他的肌肤雪白且泛红,他看起来非常完美,一位年轻英俊、正直善良的神父。
如此完美……完美到里奥想割开他的喉咙,用秽土与鲜血涂满他的身体和脸,如果那双眼睛只会楚楚动人地睁着,那会让里奥气急败坏,他愿意抠出法比安小鹿一样无辜的眼珠子,然后塞两颗血色的樱桃进去。
“红色是我们的颜色。”里奥在心里说,这些邪恶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翻涌着肆意生长。
“有时候我感觉你在乎我,”法比安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很软:“有时候……我感觉你想杀掉我。”
里奥真高兴法比安终于说话了,因为这样就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你想让我死吗?”法比安抬头问,睁着那惹人厌烦的小鹿眼睛一脸期盼等待着里奥的答案。
“我……”里奥刚张开嘴,霍索恩的三刃矛穿过老椴树和法比安的身体将他撞飞了。
里奥的腹部只是擦伤,因为所有伤害都被树和法比安承受了去。
法比安心口的三刃矛开始转动,这使得法比安更加痛苦,他感到心脏被拉扯着马上就要炸开,他发出无助的哀号,但他被定在老椴树上无法移动,甚至连倒地的权利都没有。
震惊过后里奥撑着地面的双手已经被猩红魔力缠绕,霍索恩正站在法比安身边,脸上挂着放肆猖獗的邪笑,他握住三刃矛,毫无怜悯地将那武器从法比安胸前拔了出来。
这是法比安无法承受的剧痛,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剧痛。
法比安像老椴树落下的一片枯叶般倒在了草地上。
霍索恩提着三刃矛疾步冲向里奥,里奥刚爬起身就迎上了来势汹汹的矛尖,这次他没有躲闪,徒手接住了三刃矛,那上面挂着法比安的血与肉。
“只有我能弄碎他的心脏!”里奥喃喃说道。
他的双眼变成猩红,拨开三刃矛给了霍索恩脸上一拳,霍索恩抬手准备还击,但里奥的第二拳打得他措手不及,里奥又重重踢了他膝盖一脚,霍索恩单膝跪在地上,靠三刃矛撑着才没有倒下。
里奥脚下的野草燃起了火焰,那火焰蔓延开来,霍索恩连着后退了几步,就是这红火点燃过天空、大地与海洋,霍索恩永远会记得。
蚀红之境,这是“无名者”释放的毁灭性红火的名字,当他燃起充满恨与怒的红焰,没人可以幸存。
红火紧追着霍索恩逃离的脚步,啮噬者不是地狱炎蛇那样的傻瓜,明知道会被化成灰烬还盲目地冲锋陷阵。霍索恩抓紧武器跑得更快了些,他跑到法比安身旁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
“来吧!烧死我们!烧死你的小神父!”霍索恩掐着法比安的脖子,法比安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微睁的眼睛是让人知道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红火在霍索恩脚边停止,里奥从一片猩红火海中走向二人。
霍索恩掐得更用力了些,鲜血从法比安嘴里流出,他艰难地斜睨着里奥,他伸出了右手,可看来他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剩了。
“你想让我死吗?”这是法比安刚才问过的,里奥没来得及回答。
“我不想你死。”里奥走近些轻声说,法比安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怜悯与不舍,法比安牵起嘴角笑了,满脸鲜血让他的笑容看上去凄美哀恸,里奥说得对:红色是他们的颜色。
“但是我还有什么选择呢?”里奥苦笑着抬起手掌,红火从霍索恩脚下升起,蚀红之境吞没了法比安和啮噬者。
白色领条随着霍索恩松开法比安的脖子坠落下来,里奥只一伸手,红火便将那领条吹到了他的手中。
一道闪电一声响雷后,霍索恩和法比安不见了。
“很好!带着我的火回地狱,我想让那个丑陋愚蠢的老混蛋知道……他的噩梦回来了。”里奥抿着嘴瞅了眼树林里的大火,烧得可真旺啊,这树林面积特别大,里面生活的动物和树林外居住的人数量不可估计,如果火势蔓延,至少会波及到艾丁郡东边的居民们。
里奥为难地砸了下嘴,他仰头瞅瞅天上,暴雨欲来。烧着吧!里奥这样想,如果这大火能被雨水浇灭,那就是艾丁郡的人运气好。
暮色渐沉,阴雨绵绵,圣玛勒乔教堂里,里奥正端坐在第一排木椅上,他的左手还会渗血,破碎不整的衣衫下能看见腹部的三道血痕。
他望着孤零零的读经台,那应该是法比安过去几百年来最爱待的地方吧。
读经台周围的地板都已满是刮痕,他曾站在那上面为信徒诵读经文,传授福音;见证一对对相爱的人宣誓携手一生;为婴儿洗礼、为逝者哀悼……
他曾站在那里,意气风发,就像他是为此而生,里奥亲眼见过的。
虽然里奥嘴上总说法比安穿着神父的黑衣又难看又好笑,上帝绝不会接受一个魔鬼的野种为人传教布道,但当他站在那里时,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花窗照耀在他身上,犹如他正被圣光笼罩。
法比安潘特斯是个善良的魔鬼,无论上帝赞同与否。
平生第一次,里奥坐进了告解室。
“你可以开始了,向我说出你的罪,我与主正在倾听。”灰发神父说。
里奥手里捏着烧去了一角的白色领条沉思着。
“孩子,你想好要对主坦白了么?如果没有,你可以回家再好好想想,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灰发神父催促道。
“不,我们没有时间了。”里奥吸了吸鼻子摇头低语,虽然神父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
“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父亲、没母亲,什么都没有,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觉得他是,”里奥轻声呢喃着:“他常哭也常笑,他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他尽力让这个糟糕的世界变好。没人给过他多少爱,所以我不懂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爱……给我,无论我多么肆无忌惮地折磨他、伤害他、推开他……妈的!我不能继续说下去了。”
“注意你的言辞孩子,这不是该在教堂里用到的词汇。”灰发神父的警告让里奥低头狂笑起来。
“哦上帝啊,你这话听起来可真像他会说的。”笑着笑着里奥的表情僵住了。
他攥紧手中的白色领条,这是法比安潘特斯仅剩的东西,“无名者”失去过对他忠诚的魔鬼,里奥又失去了想和他共同生活的小神父。
你看……因爱相连的关系就是很脆弱,说没就没,死亡是多么容易的事,可是爱却无法与死亡抗衡。
“我不想让他死……我想让他永远留在橘子园,他的家……我想让他继续做可笑的小神父,我想离开他……因为我再也不想伤害他了……”
里奥的眼角滑下一颗泪水,这是自他出生到现在几百年来第一次落泪,他伸手抹去那颗泪珠,就连他自己都为此震惊不已。
当他离开艾丁郡时,他举起了右手,手心的红火跃跃欲试,连雨滴都无法浇熄那蛮横的火焰。
他应该烧光艾丁郡,按照他的为人习惯,他确实会这样做,但是当他偏头望向潘特斯橘子园的方向时,里奥合上了手掌。
见过那些淋着雨走在街头惨兮兮的流浪狗吗?里奥现在就是这幅德行,他踩过水洼和泥潭,留下了两排不浅的鞋印。
一双巨大的黑色皮靴盖住了他的鞋印,不……是两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