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将醒时,是闻见了一阵飘动的肉脂烤香。
随着神识和感官的逐渐复苏,她确定了是飘来的炙烤的香气,再陆续听到了柴木燃烧“呲呲”的响声,和油脂滴进火簇中时激起的“啪啦啪啦”的细响。
后背和腿骨上的疾痛先过冷冽的空气使她得到强烈的感受,倾城痛得下意识蹙眉。在完全恢复知感后,倾城首先曲动手指去握了握她的刀,当确保了黎血刃正在她手心中时,她才稍微放松了开。
公孙衍拢着大氅坐在火边,听见她松开刀匕后刀鞘碰触地面的微音,转头看去。
倾城缓慢睁开眼睛时,公孙衍刚好走到她身前,挥开半边氅袍单屈膝蹲下来。他待倾城看清他,对着她疲惫的瞳光深深展了一笑,说:“小姑娘,你醒了。”
他不等倾城言语,就抬手去贴了贴她额头,再把她的一只手腕从绒裘下浅拉出来,搭指探试了她的气脉。
须臾,公孙衍把将倾城的手放回狐裘下,又给她拢了拢颈边的厚披风。做完这些,合意地笑了一通,道:“还不错。”
倾城对公孙衍擅自碰了她额头又碰她手这件事感到不悦,她没力气有多的动作,只将眼神凶凶瞪着他,哑声地:“公孙衍……”
“嗯?”公孙衍仿佛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恼火,反而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明明已经是极端虚弱的状态,还要费力做出一点凶横的势态。却假装也假装的不到位,反透出一丝力虚的薄弱。
“你再看。”倾城皱眉头,咬牙道。
“我不看了。”公孙衍立马规矩地敛了笑脸,又举了举两手如作保证。
她的声音干涩至极,公孙衍折回去把火堆上方吊着的一筒水拿了过来,拨开盖子给她,“水。”
倾城接过时,竹筒边围触手是暖热的,但是不烫。她盯着筒口冒起的热气,滞了少顷,方缓缓垂首去慢慢饮了水。
见她喝着水,公孙衍回去将烤架上的兔子翻了个面,再往穿兔子的木枝两边各挂去了一盛满水的竹筒。
倾城喝掉了小半筒水,焐着竹筒环看了看周侧。边际的环境于她是陌生的,越过厚厚霜雪掩压的枝木,她仰向有日光斜铺来的方向。
冥冥感觉有哪里不对,正这时,一面雪白衣裾撞入她眼底。细致的图纹刺绣前坠着枚温莹剔透的玉佩,白玉无瑕,人亦无瑕,公孙衍复弯膝蹲下,到与倾城视线相平的高度,微微扬唇笑问:“还有之前疼么?”
倾城先是一怔,随公孙衍的话去感受身体的疼痛,而后又是一怔。
她猛然发觉现在创伤上的痛感尽然不是此前那种不堪忍受的烈痛。
在倾城完全昏迷过去的前一宿,即便全日陷在昏沉中,她亦能在梦醒间明了地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情形变化。
雪豹不仅咬断了倾城的腿骨,更在她的背部留下了极重的创伤。她的意识愈来愈迷散,明白不仅身上的创口可能恶化成为热毒,或者直接冻死在这场寒冷的风雪中。
经受着数次的因痛睡去、因痛复醒,纵然她认为早就可以熟练地承受这种伤痛,然而仍使她复次在梦噩与汗湿里惊悸而醒、数度痛得几欲想要吟呓出语。
倾城的记忆里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然则那种窒息的痛楚早清晰地印入了她的骨头。但是此刻不同,受创的伤处虽依然吃痛,却已全然不是那番剧烈的痛苦。
“能运上气么?”公孙衍突然问。
倾城试了试,摇头。
“不能?”公孙衍似是不解,马上又变回笑颜道:“你可知道还差一味什么?”
倾城没太理解公孙衍指的是何种,“什么?”
公孙衍勾起唇角朝她悠悠一笑,说了句“等着”,便返回去把火上烤着的两只兔子抬了过来,一只举给倾城,道:“自然乃万源之本。”
说完,公孙衍径直把倾城手里的竹水筒换成了架着烤兔的木枝,倾城不注视他给来的烤兔,而是盯着他的双眼,而公孙衍也直直回视向倾城。
少焉,公孙衍“扑哧”笑出道:“烤好的肉你不吃,直勾勾盯着我做什么?你还想吃我不成?”
“公孙衍!”倾城眉尖一蹙,眼睛里就欲冒出火来,公孙衍却接道:“生气啊,不吃东西哪来力气骂人?”又故意伸手像去抢倾城手里的兔子,“你不要,给我。”
倾城手腕一避,冷道:“过去。”
公孙衍两边眉峰微微一挑,压着嘴角依话坐去了她的后一边。
倾城和公孙衍背对坐在一棵巨树的两面,各享食着手中的兔肉,公孙衍只安静了少刻,就又闲不住地转过去问倾城道:“本王爷烤的兔子好不好吃?”
倾城微偏首,垂眸冷道:“不好吃。”
公孙衍听见她的回答却捂着肚子笑起来。
倾城本来不想搭理他,又被他笑得心烦,皱眉道:“你笑什么?”
公孙衍道:“没甚么,本王爷就是早知道你会这么说罢了。”
倾城扭头瞅着他道:“早知道,你还问什么。”
公孙衍彻底转回身来,对着倾城的目光喜眉笑眼地道:“当然是因为本王爷是刻意和你找话讲的。”
公孙衍憋着笑,预料倾城一定会狠狠瞪他一遭,倾城果然狠狠瞪他一遭后冷冷扭回头去。
倾城再抬眸时,瞻仰半空,恍然明晰了不久前她所觉察怪异的地方是哪里。她视照进神山中的光色含混,初以为是晨旦时刻日辉不明,这时见薄光消退,终于发现已接近日暮时分。
她望着前空,眸子中不知是何情绪,问:“我睡过去多久?”
公孙衍用干净的帕子濯了水擦着手指,漫不经心道:“一天一夜又半天,不久。”
倾城的神色稍变,她微张嘴唇,半晌道:“为什么不叫醒我。”
公孙衍反笑道:“你睡得好好的,我叫醒你做什么。”
倾城眸中有一刹的光动,不再答语,只又缄默地看往积满素雪的枝头。公孙衍不以为意地擦着手指上最后的腻浊,却说:“你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黎血刃。”
“我当昏厥之后的人是一点儿气力都不会有,谁知道任我抢都抢不过来。”他揩完了手就把帕子置去一边,接着说:“若非笃定你是真晕了,就你手上的力劲,我要以为你得立刻就站起来挥臂给我一刀。”
倾城冷着眸光道:“你要拿我的刀干什么?”
公孙衍道:“你都用这刀刺过我几回了,我却连它模样都没见清,哪能不想趁你不防取过来仔细瞧瞧。”
倾城眸光寒冽,眼中射出刀锋一般锐利的光,“被刺过几回还不知道,黎血刃是非见血不休的么?”回目讥道:“真是不知死活。”
她凛凛一嗤,公孙衍却倚手杵地探过身来,面迎倾城乐遥遥地问道:“所以你之前割我那几回,是因为黎血刃凡出鞘必要见血、而不是你有心要伤了我的?”
倾城瞬然就听出了公孙衍言语里的戏弄,她眸心一冷,刹那挥起左腕。
黎血背鞘从公孙衍眼前倏疾一划,力势之猛酷,直截将公孙衍惊得跳了起来。他双眼睁大,心有余悸道:“你怎么真动手?!”
倾城冷眸道:“管好你的嘴。”
公孙衍环臂撇嘴道:“我可救了你。”
倾城漠然抬眸,道:“如果不是去雪豹爪子底下拎了你一道,我不会被夹攻受这样重的伤。”
公孙衍又笑起来,蹲下,盯视着倾城黝黑的眼睛,道:“我已经言的很高妙了,怎的还是一次也诓不着你?”
“高妙?”倾城嗤之以鼻,讽道:“公孙衍,怎么不自吹自擂到天上去?”
公孙衍道:“本王爷是实话实说。”
倾城睨他一眼,道:“不要脸。”
这短时公孙衍仿佛想到什么,先是笑,再后饶有兴趣地语道:“奇怪奇怪,你家公子虽脾气也怪,但我每每捉弄他时,他急得面红耳赤却不会叱咄。”他桃花状的眼端越笑越弯:“你怎么总骂人呢?”
倾城拧眉抬手一推,她没有用实力,但一掌将公孙衍推得退摔了回去。一时倾城惊讶,公孙衍站起来拍拍袍子,也暗暗诧异何以这点力量都没耐住。
倾城瞥过目光,在那一霎中发现自己的内力在以快到离奇的速度复原,刚醒时觉得使不上力,只是因为太饿。而公孙衍由这一掌确认了倾城的身体修复的很好,便不再逗她说话动作,安定靠去另一边了。
天外的暮光穿不过神山上参天的古木,雪林中一片昏沉,只有木枝燃烧时而发出一丁细碎的响音。
倾城抬起左手,本来被雪豹抓得血肉淋漓的地方,都不知在什么时候给公孙衍用帕巾完整地包扎了起来。从手背到腕沿,现在唯能看见几根露在外的指尖。
她忽然忆起她脊背上那些早已结痂却永远都不会消失的伤痕。不单背后,她身上的疤痕,使她即便在最酷热的暑天里,也从不会拉开半点衣袖纳风追凉。
倾城就这么呆滞着目光,很久以后才仰起头来。她轻声问:“你是用幻术救了我么?”
俄顷公孙衍都没有回答,倾城返首一看,他竟然睡着了。
没有想到公孙衍会这么快睡去,倾城有些讶异,但定定一看,他眼下的疲容已经很显然。
倾城敛眸,拔开了黎血刃的封鞘。刀匕出鞘的一霎迸出灰冷至极的锋芒,她凝睇着其薄薄的尖刃,犹如嗅着刀身上冰凉的血意。
“公子为何不许我与旭承学术道?”
寒空中她的吐息变成了一丝一丝飘散的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