晡时的这场暴雨下得骤疾,直到日入,才逐渐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将黄昏时,浽溦停息下来,倾城推开墙边轩榥,檐沟处坠下的雨沥嘀嗒砸在路边的水坑里。
伴着末雨,东面还洒出来片淡淡斜阳,映得树枝上密挂的水珠晶莹剔透。倾城如是静立眺了顷刻,回身掩上了窗棂。
午后那阵雨落的太大,无法再挺着往前赶,公孙衍和倾城就随便找了个客栈歇脚。厌暑只用了点小食和碗梅子汤,倾城便回房间躺了躺。
这一觉睡得很沉,倾城到此时还存着余恐。依然是恹恹的没什么食欲,没打算下去用哺食,倾城展开随身带着的舆图。
少时,有人轻快地敲了她的门。一听这不疾不徐的三声扣门调就知道又是那位多事的小王爷,倾城合上舆图,从内开了门。
“我带你出去吃饭?”小姑娘今日的脸色没有那么生人勿近,公孙衍临换了到嘴边的话,将“下去吃饭”生变成了“带你出去吃饭”。
倾城预备关门,“不吃。”
公孙衍连忙伸手挡住门扇,说:“我打听到家好菜馆,做的凉食解暑又可口,保证……”
倾城拉住门格,眸光凉下两分,“说了,不吃。”
如此目光下只要三秒内再不撤手,这小姑娘一定会生气,公孙衍适时松手,道:“那我出去一趟,咱们明早再动身。”
倾城“嗯”了声,就掩了门。
天色暗下来,倾城收了城图和信纸,有些动摇是否去道上望一望。她正犹豫不决时,听见门外有人在敲门。
倾城打开门,是跑堂的伙计,给她盛来了一托盘的吃食,说是与她同行的那位公子让送的,倾城便侧身让他进来了。
利落放下饮食,伙计就从速出去了。桌上摆了六七个碟盏,倾城探眸一看,都是皆然不同的菜式或凉水。
酥山的奶味儿很足,冰镇米酒清甜不腻,倾城又试了试那盏小羊羹,倒是还……挺好吃的。
倾城向来没什么口腹之欲,但这回破天荒用了许多。等她惊觉吃太多了时,腹中已饱饱的了,她放下筷子,又听有人叩了门。
不紧不慢的三声敲门调,不是那位小王爷又是谁。
公孙衍刚欲迈步进屋,倾城敏锐地先嗅见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一点酒气,不是很悦地偏身挡了挡。
明摆着不让他进去的意思,公孙衍还没明白过来是为哪般,倾城冷冰冰道:“有事就说。”
咦,明明开门时候还不是这个脸色的。不过他也并没有想进倾城的屋子,就在外头笑眼道:“咱们出去走一趟,岱州晚上挺漂亮的。”
倾城容色冷淡道:“不去。”有些撑,是得出去走一走,但要去也绝对不会和他去。
公孙衍却道:“若是没有想去,便算是陪我去的罢。”
有毛病。
倾城退身要关门,而公孙衍飞快踏进一条腿卡了门槛,道:“那个,那些酥食都是我跑了好远买的,不是客栈里做的。你吃了我的小羊羹,得陪我去逛夜坊。”
倾城面不改色道:“我没吃。”
公孙衍道:“我不信。”
倾城内拉门,公孙衍外阻力,道:“除非你证明。”
倾城一加力,门格就合了过来,公孙衍却狡猾地从另一边跻身跨进了屋,他直奔到小桌前,只瞥了一眼便笑眯眯转过来望倾城了。
倾城心神是尴尬的,虽在她的控制下并没有外露多少,可惜公孙衍观察得太仔细,她什么神色变化都一清二楚落到了公孙衍眼底。
他便道:“都赶七八日的路了,逛晚夜坊、看个花灯最好了。”
出门就出门,谁让他用这种逼迫人的手段。倾城略生薄怒道:“岱州夜色好,美人更不少。都吃了一趟酒回来了,还缺陪你走市的人?”
公孙衍一愣,微微瞠了瞠目,瞬即抬袖闻了闻,失策地放下手叹了声气道:“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去花楼,我自个儿喝的。”
倾城漠视一挑眉:“那又如何?”
公孙衍嗟叹道:“我哪儿来的空,难道还冒那么大雨去么?你不信,我酒盅还在房间里。”
倾城偏眸道:“我不去。”
公孙衍圈着手把脸朝向一边,像是轻轻哼了声,伴了些娇气地说:“我不管,你吃了我的小羊羹的。”
倾城掏钱袋:“我付钱。”
公孙衍摇头,一字一句道:“我、不、要、钱。我、就、要、你、同、我、去、夜、市。”
月头刚升上来,街市上人流如织。虽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但岱州的这条夜街总是最受欢迎的。
公孙衍换了一身衣,但腰间皎皎润玉不变。英英玉树郎,倾世美佳人。
以灯彩与亮烛照路,公孙衍与倾城步在幢幢的人影中,常引得群人观叹回首不止。
倾城不曾有这样的经遇,她并不喜欢这种繁闹的场地,甚至内心深处对暴露在太多人目光中是抵触的。
再行片时,倾城莫名地觉得有些窒闷,却不知是因为这人潮的熙攘,还是在自恼不该歇这半日的。
旁边的公孙衍也像是心不在焉的,举目四望仿佛在探找什么,趁倾城不注意,向路边待着的某几个小厮使下眼色挥了挥手。
他再转头过来,发现了倾城的魂不守舍,又往边旁瞅了瞅,倒是没瞧见什么特别的人事。
蓦然间在家混沌摊前望见一个素服长发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看是七八岁的年纪,手里举着支栩栩如生的蝴蝶糖人。衣裙白洁,头发很长,齐整地满披在清瘦的脊背上。
一幕影像极快地在公孙衍脑子里闪过,接着涌上的是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和紊乱不清的脉络,这原本是他在晓堤湖畔生过的疑。
他一头雾水再去看那白衣裳的小姑娘,而小姑娘举着蝴蝶糖人跃进了婆娑的烛影中。交织的光影混乱了公孙衍的视线,他伸颈往前眺视,但是一转眼就找不见小女孩了。
这时听见身边人音调冰凉地说:“满街都是及笄的女子,公孙衍,休息身份,别太出格。”
公孙衍收了眸光,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倾城在说什么:“什么及笄女子?”
却见倾城带蔑地瞪了他一遭,迈开步就往前走,都不愿与他齐身走了。
公孙衍摸不着头脑,但下一刻恍然明白过来倾城指的是什么了,狠狠一拍脑袋一啧叹,都不知道是该怪自己目光的不妥当还是倾城的理解太离谱了。
荒唐?!荒唐!!
虽然他、虽然他!平素是爱美色了些,可是!!!那话如何说得?那话如何说得??若是不留意传出去了,那怎么一个“不得了”能了得?
目前一刹白光,像接了道霹雳。公孙衍不可思议地追上去,恨不得手脚并用解释道:“你在想什么?那如何可能??本王爷是那种人吗???”
倾城停步,扭头幽深莫测地望向公孙衍,凉恻恻地道:“公孙衍,你——不会,有什么怪癖吧?”
公孙衍听得差点跳起来,愤慨得话都说不连续了:“你!你你,你简直越说越离谱……”
倾城神情复杂地瞅着他,片顷,道:“……总之你……不要太出格。”
公孙衍头都大了起来,正在他清清嗓要义勇反驳时,前处突然传来了众声惊叹。他们依声仰头望去。
夜色中远山青黛已经望不真切了,朦胧的遥际上却乍然升起一颗颗的天灯。
好像星,而比星光更加明灿;好像火,又胜火焰千般柔。竹篾扎的方架外糊着薄薄的旧纸,里头盛着轻盈的松脂灯,乘着东风引向天际,变成了那么多黄澄澄、暖融融的大灯。
而放灯的人竟然还没有停止,一盏接一盏冉冉升上长空的祈天灯,眨眼间将整个苍穹都盈满了。多的出奇,颜色又温暖的出奇,盖过了星斗,映亮寂寥山川,成为远幕上一匹又一匹高低间错的红霞。
璀朗好似身在梦中天界,壮观得无法用墨毫抒记,浩瀚到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倾城半仰着头,孔明盏的明光照暖她惊绝的容颜,仿佛融消了冰山上寒锐刺人的峰角,使她看起来更像处在人世间。
身围听见许多人在唏嘘:“这是哪位贵人的生辰日……”
倾城微带滞地转首问公孙衍:“他们在说什么?”
公孙衍双眼仍盎然凝睇着天上的孔明盏,偏首过来道:“这个啊,这是岱州祈福和庆喜的一种方式,今日不逢喜节,便说明是有贵人过生辰放天灯了,他们在问是哪位贵人生辰。”
倾城喃语道:“是么。”
公孙衍回首望向倾城,一双眉目笑的如星似月,嘴角上衔的弧度恰到最好处:“那边好多人放灯,我们也去放一盏。”
公孙衍借香烛火星点燃孔明盏底部的松脂灯,倾城捧着的一盏大灯就悄然亮起来了。倾城的瞳仁里映照着灯芯上颤跳的火苗,火光透过薄薄的纸壁渲铺出一片暖颜。
倾城轻轻松手一递,孔明盏就遥遥向着万千明璨升了去。越飞越高,最近在倾城眸中缩成两团小小的光点。
天上的孔明灯愈飞愈远,绽放的朦胧而缥缈的亮光,像是星星淌过天河的声音。
人声已寂,倾城拉上门扇,在准备阖门闩的霎时,突闻见窗外的微声。倾城眉间立时凝起警觉神色,不动声色地继续将木闩推进锁眼。
一支冷镖穿过寒风疾钉上她的窗木,她低袖滑下短剑,缓步靠近窗台。
只是那一声钉响之后就再没了其他动音,倾城拉开窗轩,但是随即愣了愣。
她窗上有一支镖,然而镖杆上系了一根线。那根线下吊了一只花环。
她拔下银镖,然后取下了那只花环。
花环的框架由细韧的枝条一股股编起来,细枝有规律地搭结,织成一个极精美的形状。枝隙间编满了应时的鲜花,云蒸霞蔚,像编进了整个春夏。
这些丰活的颜泽明明和她一身的冷霜色不搭合,却又出了奇的不相违和。在花冠最显眼的地方,她看见了束羽花扇一样的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