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堂里这时的人声不绝,各处都是吵闹的嚷声,可两人都能在瞬间中明析到说的是他们。
一听到监赌官大人发指令了,赌堂中的人赌徒和鬼看客又陆续静了下来。
慕凌和云珞回身。
伊血祭环臂,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高赌台边上,长窄的眼梢盯着的是不久前从他手下赢了赌注的双人。
人徒鬼众也纷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云珞和慕凌。
伊血祭双手仗腰,慢摇摇地踏下赌台,走向那两个人。
道途中的人人鬼鬼急忙让路,旁观的人并不敢明言,但心里都在想,监赌官这莫不是要后悔?可那赌注似乎都不在这里了。
“慕凌。”
慕凌半回首。
“其实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云珞没有偏眸,只是望着前处平静地说:“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你我也是一样的。”
慕凌微皱了下眉头,“你……”
“我只是想和你说,”云珞偏了头,一双静眸中清冷而疏离,说:“君子之交,平淡如水。有的情分,放在心上就可以了,所顾不及的事情,不要强求。”
他回了头,“我知道了。”
几句言语间,伊血祭已经慵散地行到了两人面前,慕凌微笑询道:“大人还有事?”
伊血祭亦笑道:“大事没有,小事有一桩。适才想起为谨防有异客夺他人令牌混进宗里闹事,进入鬼宗向来都要以令牌对人的,不瞒各位说,方才赌台上我那赌注,正是这么被我捉住的。”
他挑眉着看向云珞,说道:“想来这位姑娘扮男相进来时也没被守门的识出,虽不知是哪些瞎眼鬼觉察不出来,但过了便也不计了。此刻,两位让我再看一看你们的令牌罢。”
慕凌云珞神态依旧,但也没有动作。
旁客望着无动于衷的两人疑道:“快拿呀,这俩人怎么不动?”
“不就是进门令牌么?杵那儿干嘛?”
“事儿多……”
但是立即,大家从这纹丝不动中抿出了些其他东西。
“他们不会没有令牌吧?”
“不是不是,他们的令牌不会是假的吧??”
“刚才那赌注就是盗了令牌混进来被伊大人抓住的,他们不会是同伙来捣乱的吧?”
“他们可是人呀!该不会是什么收鬼道人想来灭了我们的吧?!!!”
话越说越不入耳,稻子穗子栗子皆愤懑地回声道:“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鬼王大人的朋友!朋友!他们不需要令牌!”
鬼王大人四个字一出来,满堂的鬼都被震慑住,满张着嘴愣在原地。
只有伊血祭,他唇角泄出一声冷蔑的笑,尔后直立了身,眼神从放荡不恭转为冷峻阴寒。
“既然说是鬼王大人的朋友,那便不用查了。”
他挥臂而落,声色厉酷:“给我拿下!”
此令一出,全场皆愕。
云珞和慕凌面色沉冷,并肩后退了一脚。
大多数鬼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但伊血祭有一支专门听令护宗的鬼队,他们并不为鬼王大人这个称谓所呵,在当场位阶最高的是谁,他们就听谁的命。
来博赌的人不知道伊血祭这声令代表什么,但鬼宗里的鬼都很清楚,扰乱鬼宗安序被鬼队抓起来的闹事人,没有能够安详死去的。也有在事后见过那些闹事者的,不过见着的都是他们飘絮在野被恶鬼撕碎了的魂魄。
鬼众其中最惊惧的,又是站在云珞和慕凌身前的三只小鬼。
组成鬼队的都是年轻力壮的战尸,他们因争而死,死后依旧保持着从前强壮的体格与极强的战斗力。他们披钢执戟,向着赌堂正中围来。
穗子要被吓得说不出话了,栗子撑着穗子不腿软下去,稻子吞了口口水,结巴道:“你们……干什么……他们是……鬼、鬼王大人的朋友……”
伊血祭谑嗤一声,道:“鬼王大人?朋友?鬼宗之主,无上之尊。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是他的友。”
“给我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冒充者,拿下!”
覆语之间,兵鸣刃响。
袂摆快旋,夺刃回击。兵器交接频频撞出尖锐刺耳的鸣响,冰冷锐利的钢戟刀锋上映着冷光,反射到赌堂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瞬息之间,赌堂里的人群就被吓得连声尖叫、四处疯窜。
三只小鬼甚至都反应不过来是怎么了,就看见鬼队凶猛的鬼士和他们带进来的两位公子起来了。
穗子先颤着腿倒下来,稻子边提他衣服,边也瘫下来。栗子很着急地去扯他们两个,特别担心那边打过来,他们三个的身体力量实在是太弱了,即使被波及到都会完蛋。
扯不动,栗子就满头大汗地喊起来:“起来啊,快起来!让他们打到我们会魂飞魄散的!”
稻子穗子这才勉强开始移位置,他们瑟瑟发抖地挪到了赌堂角角落里,胆战心惊地看这场搏斗。
穗子彻底禁闭着双眼不敢看,倒在栗子怀里。稻子只敢透过指缝去看,但每听见一道兵刃相接的铮锵,都被骇得全身激灵。
他边抖边哭得停不下来。他们现在还能四肢完全地躲在这里,是因为凌公子和玙姑娘在那些鬼士刺过来的前刻,齐齐腾身翻到了离这边很远的位置上。不然长戟刀过来会被第一个挑死的,一定是愣在那里跑不开的他们三个。
稻子看的太清楚了。
钢戟尖刀,每一支横挑向二人的长戟都用出了把他们刺穿的力量。枪尖乱投,间不容暂。
长矛挑来,慕凌脚踏挥过来的矛头,腾身飞出去用夺过来的戟锋割了好几个边围鬼士的中腹。前使枪锐为攻,后用柄柱为守。
毫无喘息的空间,云珞手执瑜清,在躲避枪锋的空隙中反身用瑜清将他们击倒,她试过用鬼士们的戟,但于她来说太过沉重,最后弃了。
云珞在避锋的霎间看向了方劈开一道重戟、倒陷半步的慕凌。他习剑,应该是从不使戟的,对于这样的重兵器适应性不会很强,现在的处境,只是勉强可以支持住。
伊血祭抱手在边上看着他们反抗,中鬼界的鬼队被打翻了一片,要擒的人也没有擒住,但他不慌不忙,只是当看见两人偶尔现出绝妙身手反击的时候会挑个眉。
他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好像半点都不担心这两个人会把整个鬼队击倒。
云珞这时打出的力量狠了些,在踢开离她最近的两个鬼士后倒翻一丈,扬声不知向谁呵了一句:“离开!”
而后她持起瑜清,放在了唇边。
瞬间整个中鬼界的地息仿佛都变了。风玄变幻,灵泉迭涌。
伊血祭嘴角的笑僵了下。
中鬼界是禁法区,他们一进来时通身的灵力就被封住了,剑以气趋,法通灵渡。没有内力,他们既非能提息,也不可用法,甚至连命剑都无法唤出。
但瑜清不同。
它原生太华,形修苍岚,是天地间至清至净的灵器。成为法器后随在云珞身旁五年,它融通云珞的灵息,早将自身的气脉和主人汇连在了一起。不用她的内力催动,瑜清本身,就是最沛灵的神物。
箫音波涌,如混沌清源。刹时将一番鬼士都震得身乏手软下来,但接上来的,是中鬼界里一顿的鬼哭狼嚎。
云珞身上的气息对鬼宗里的小鬼本来就有些奇异的影响,自进来时已屡见不鲜。但中鬼界里的皆是自怀法力的大鬼,这波动就微乎其微了,以至让所有鬼都忽略到了现在。
此刻她吹动瑜清,法力一发出来,这些鬼就有些受不住了,加上瑜清是除魔堕祟的净器,对于这些已入鬼道的鬼祟,是有不小杀伤力的。
云珞方才的那句“离开”,是对三只小鬼说的。
但彼时他们又哪能明白,还是呆呆缩在墙角处。
瑜清灵气太强,只发声片时,就把中鬼界的这些大小鬼煞得狼嚎怪叫。
云珞停下。
可是她一停手,伊血祭又对鬼队发令,鬼队的士群也不顾生死地执行命令。
眼见那些抬重戟的鬼士再次围上来,云珞不得不再执起瑜清。
可这一回不同,她只是吹出了两三个音调,就被胸腔中泛起的异样迫止了。
慕凌看云珞样子不对,立刻奔到了她身边。
真是大好的擒获时机,伊血祭却在这时停了手,他下命之后,鬼队就立地不再攻击了。
伊血祭独自悠步上前,慕凌寒面持戟阻了他的道。
伊血祭就停下了,可他望向云珞的眼神无比嚣张,讥唇道:“接着吹呀,怎么不继续了?”
他斜勾起一边的嘴角,讽道:“是不敢了吧?怕毒气上侵让你死的更快吧?”
慕凌当即变了脸色,迅疾反身看向云珞。
她根本不为所动。
千百邪鬼恶厉中,她波澜不惊地立在那里,如一脉细雪,是枝头临风的一支白梅。
慕凌喉头微动。
云珞抬眸,她的那些平和与镇静从来都不是伪装,但在此刻一扫而空,变成了一种近乎冷厉的凶意,说:“你要我死,我也不会让你活。”
她重持瑜清,这一次却被人按住了手。
是慕凌。
两个人相视,慕凌知道云珞要干什么,但云珞看不懂慕凌眸中的波。
他说:“停下来。”
云珞缓缓地推开他的手。
“你可以走。”
“只要我想顾,就没有我顾不及的事情。”
慕凌转首,再看向伊血祭的眼神中掺上了伊血祭都很难言明的东西。
是狠。
伊血祭倏地被这种眼神咯住,说:“束手就擒,我留你们的命。”
慕凌却笑了一声。
伊血祭眸光阴厉,道:“你以为你们还能跑?”
慕凌勾住唇角。
云珞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却隐隐不安起来。
她身前的人弃了兵锐,缓缓抬起手来。
他被禁了法的,他被禁了法的!可他手心升起的是什么?云珞惊讶得几乎要咬到舌。
不过少顷,当她看清了慕凌身上浮出来的气流时,骤然被吓得失了魂魄。
电闪霹雳,忽而雷鸣。中鬼界上方幻化出一轮黑色漩涡,巨形涡流在其中卷连出恐怖的恶力,接口处生出风势,并在逐渐加大。
这轮涡流的发势处,掌在那位兰衿少年郎的手中。
他一身清华,却制发出如此可怕的力场。
赌堂里的赌徒早就跑光了,小型的鬼生也在此刻尖叫着逃窜,只剩下伊血祭和中鬼界的鬼队。
还有云珞。
她呆呆地站在慕凌身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身围盘旋的黑气。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啊。
她呕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