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一支长长的送亲队伍一大早便从李家开拔了。
都水使的府邸在距离江左镇三十里外的关城,虽然一路都是驿道,却也要走大半天。
李文君的大哥骑马跟在花轿旁,他一身绛红色的袍子,作为送亲人,他面上满是笑意。
他是真心觉得小妹嫁的不错,打从心里在替她高兴。
李员外对这个长子的保护和宠溺,不仅要为他铺出一条康庄大道,甚至连这康庄大道下的血泪和腌臜也不愿让他瞥见一眼。
吹吹打打的队伍行到正午,在驿站歇了下来。轿夫和小厮们要了些吃食,在道边三五成群的坐下吃了起来。
“妹子,饿不饿?想不想吃包子,大哥给你买两个。”花轿外传来了李文君大哥的声音。
李文君默了默,才道:“轿子颠得难受,吃不下东西。大哥,我有点渴。”
“行,你等着。”
言罢,李文君在轿子里听到男人快步走远的声音。
她在花轿里叹了口气。
对于这个大哥,她恨不起来。
大哥虽然纨绔,对她却一直很好。如果要说有错,就错在他不该生作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吧。
李文君忖着忖着,过了好一阵,她突然觉得,大哥这个包子买的有些久了。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似乎有些异乎寻常的安静。
在这个应该人流熙攘的驿站,居然没有人声,连鸟声也没有,只有风掀过轿帘,带着些微不可察的沙尘声。
李文君不禁有些害怕,她掀起盖头,从轿窗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向外看去。
这一眼让她心头一紧。
路边三三两两地横躺着身穿红衣的轿夫,一眼看过去不知生死。
李文君轻手轻脚地摘下了红盖头,从头上拔下一支又尖又细的金钗,反握在手藏在袖口里。
只怕是遇上劫道的了。她心道,手心里沁出了汗。
对方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放倒这么多人,只怕不好对付。李文君握紧了那支金钗,盯着轿门上的大红帘子,心中做着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的打算。
然后,轿门外响起了一个清亮温润的男声:“恳请姑娘移步轿外,否则,在下只怕要毁了这顶花轿了。”
李文君怔了一怔,这声音如春风拂面,令人心生暖意,哪里是劫匪的声音,听起来分明像个翩翩公子。
她犹疑片刻,伸出一只带着金钏的玉臂,缓缓掠开了轿帘。她顺着掀开的轿帘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青年道士孤身站在轿外,他生的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一身白袍纤尘不染,风姿绝尘,却不冷清。
他逆光而立,在李文君眼里却光芒万丈。
这一眼,似是刻进了她心里去,让她那颗静水无波了十几年的心突然跳动了起来,又喜又痛,像是被灌下了掺着蜜糖的毒药。
她不仅微微蹙了蹙眉。
对方看到她,也怔了怔,飞快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眼中流过一抹诧异,似乎对她的模样有些意外。
但这份诧异转瞬即逝,男人转即对李文君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姑娘莫怕。吾乃云门山仙尊,道号道玄。姑娘与仙门有缘,我有渡你升仙之责,姑娘……可愿拜我为师?”
他这话若是换个人来说,都难免江湖骗子的嫌疑,但是他的气质实在是太过仙风道骨了,让人不由得想要相信。
“仙门……是要修炼辟谷,渡劫飞升的仙门吗?”半晌,李文君才问出一句话。
“是。入了仙门,便要与凡尘一切了断,从此世间再无李文君。”
李文君虽在话本中听过些仙门传奇,却也仅限于话本,仙门对她而言只能说是个虚无缥缈的存在。
见她犹豫,道玄仙尊又道:“你若尚有尘缘未了,我可以等,等你了却了尘缘我再收你。”
这下李文君有些吃惊了。
对方如此坚定地要收她为徒,看起来是这辈子都要和她死磕,不做师徒不罢休了。
李文君有些畏惧地打量了一遍眼前人,又看了看他身后横七竖八躺倒的小厮,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毫无胜算,于是,她道:“我没有什么尘缘未了,只是他们……”
她顿了声,向他身后看去。
道玄仙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地上的人,了悟道:“我使了法术让他们睡过去了,半个时辰后自会醒来。”
李文君四下看去,没有看到大哥的身影,她有些担心,拎起裙摆便要踏出花轿。
熟料那婚服下足了料,后摆长的厉害,她迈出第二步的时候脚下一绊,眼见就要摔出轿子来。
一双温厚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
道玄仙尊身形一瞬,一手托住她的臂膀,一手握住她向着轿门伸出一半的手,将她牢牢地接住了。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文君半倚在道玄仙尊的怀里,整个人被罩在他的影子里。女孩抬起头,迎上一道炙热而关切的目光。
李文君呼吸一滞,脸上飞上一抹云霞,连忙撇开目光松开了手,垂着头道:“多谢仙尊。”
言罢,她将喜服后摆整个抱在了怀里,绕开道玄仙尊匆匆去寻大哥的踪迹。
从始至终,她不敢抬头再看他一眼。
道玄仙尊没有骗她,这些人确是昏睡了过去。
“若是我拜入了仙门,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李文君问道,却仍是没有抬头看他。
“倒不至于此。待你修成结丹,若是想见他们,可以自行下山来寻他们。”不同于李文君,道玄仙尊并没有她那般羞赧,彷佛刚刚那样的肢体接触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见他神情自若,李文君凸凸狂跳的心才缓了下来,她忖了忖,道:“仙尊且容我留书一封。”
她从嫁妆里寻出纸笔,给父亲留了一封书信,塞进大哥怀里,最后看了他一眼,才转过身,对着道玄仙尊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日头西行,春日的暖阳照在道玄仙尊的脸上,照映着他有些复杂的神色。
然后,他笑了笑,对着娇艳动人的新娘子伸出了一只手,道:“走吧,我带你上山。”
李文君看着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才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
下一瞬,两人便在驿道上失去了踪影。
自千城死后,二十年过去,道玄仙尊终于又收徒了。
这次的徒弟身世清白,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仙门总算是松了口气。
道玄仙尊对于这个小徒弟看护的十分严格,从不让她下山一步,连他自己也日日都待在他自己那个仙尊的山头上。以至于整个云门山上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只听传闻,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众人对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李文君很是艳羡。
“能得到仙尊如此倾囊相授,真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啊。”
“仙尊当年对掌门,也没有这么上心过啊。”
“仙尊之前的那个半妖徒弟,似乎也没有这么重视吧,我记得都没有带回山来过。”
“半妖怎么带上山嘛,你这说的什么胡话?”
“糊涂了糊涂了……你说,下一届仙门大会,这女孩有没有可能拔得头筹?”
“她才修了几年?一鸣惊人可能,要说拔得头筹,恐怕困难吧?蜀山紫阳仙尊的儿子上一届碾压众人,我看下一届还得是他。”
“那再下一届也就说不准了。唉,我不求仙尊收我为入门,若是能得仙尊指点一二那也是好的啊。”
……
众人对李文君的修仙生活十分的憧憬。
只有李文君知道自己在山上过的是什么日子。
一言以概之——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干的比牛多。
不能说是勤奋好学,只能说是任劳任怨。
她能这么起早贪黑的修习,完全是被迫营业。
道玄仙尊对李文君的教导,已经不能用严苛来形容了,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残酷。
李文君上山的第一天,道玄仙尊就为她的修仙之旅定下了目标——六十岁飞升。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道玄仙尊给她制定了一个小目标——十年结丹。
彼时,对修仙一窍不通的李文君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看着师父那张和蔼可亲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颜,懵懵懂懂地应承了下来。
从此,她就基本告别了她的床。
在道玄仙尊独居的山头上,有一汪清泉,是一处灵气充沛之所,在这里修炼,有事半功倍之效。李文君日日宿在这里,吃的时候在修炼,睡的时候在修炼,连梦里都在修炼。
所幸,她因为自幼丧母,所以性子格外隐忍,吃得住苦,也耐得住寂寞。这非人般的苦修,竟硬生生让她给熬了下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十年之后,她成功结丹,从此辟谷,长生不老,容颜永驻。
而这一年,正巧是十年一度的仙门大会,各大仙门齐聚一堂。
道玄仙尊觉得是时候让这个小徒弟经受些捶打了,于是,他大手一挥,给李文君报名了内门弟子的比试。
此事一经传出,各大宗门议论纷纷,这一届的仙门大会热度空前高涨。
对于李文君,众人翘首以待。
一半人好奇她的修为,一半人好奇她的长相。前一半基本都是长辈,后一半基本都是男人。
仙门大会就这样,在众人的无尽期待中轰轰烈烈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