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雨,衣衫单薄的女子在回廊里急促的奔跑着,她青丝散落,凌乱的披在身后。突然她脚下绊倒,摔进庭院里,没有了屋檐的遮挡,瞬间浑身湿透。
一个年迈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她艰难的抬起头,看见了门口的身影,眼中燃起希望:
“父亲,咱们快逃。”她大声喊着,但是那个年迈的男子却只是缓缓抬手,便如断线纸鸢一般委落在地,闪着寒光的剑尖从他背后抽出,血顺着锋刃一滴一滴流下来。
那年迈男子倒在了血泊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女子嘶哑道:“羲儿快跑……”
女子用惊恐的、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倒地的父亲,然后抬起头,茫然的目光锁定了拿着刀的凶手,逐渐变为仇恨。檀济绍低下头,那把滴着血的刀,正握在,自己手里。
檀济绍猛地睁开眼睛,在军帐桌案旁醒来,他刚刚坐着打了个盹,桌子上还有未处理的斥候报告。
洛阳城外没有月光的黑夜,守卫的火把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照的帐子外影影绰绰一片萧杀。
檀济绍也想知道,那个梦中的女子是谁?
每次醒来,他就会忘记那个叫“羲儿”的女子的面容,唯一记得的是那个恐惧、仇恨的眼神。
梦里,自己杀了这个女子全家,唯独留了她一命,他还没来得及对她百般折辱,她便奄奄一息,嘴角流血,拼着命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檀济绍不能接受的是,梦中的他竟然对这个女子似有一丝情愫,手下留情。
看她衣着气质,是某个世家女子。
他本不喜欢这种烈性女子。
杀人无数的他,如一条冰冷的毒蛇,对别人的恐惧、仇恨早已厌倦至极。但正如蛇也向往温暖的地方,从小到大,他却从未得到。
母亲是个自私癫狂的女人,他的出生从来不是她的期待,童年时代从没给过他分毫温情。随舅舅为质的少年时代,他经历的是异国他乡的人情冷暖,高高在上的士人对他胡人血统的冷嘲热讽。
没有人会喜欢仇恨,只是因为不被期待,被仇恨也没什么重要。
没有人会不喜欢温暖,只是因为稀有到从未得到,而不再存有奢求。
直到蒲州城,漫不经心的,那个明媚舒展,如同一颗阳光下生机勃勃的小禾苗的少女,撞进了他厌倦的眼睛。
青禾。
她长的当然好看,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看。她的笑容和所有他见过的女人不一样,是暖的,暖进他干涸冰凉的心,她的眉眼瑶鼻,朱唇秀颈,处处都生的那么妥帖,处处都符合他的心意。
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要得到她。
她是河东郡太守府的人,派了许多的探子,才得知,舅舅打算为他求娶、却被对方拒婚的俞氏嫡女身边,侍女、侍卫都是以‘青’字开头命名。
他不关心那个俞氏嫡女,也未留意过那世家女的名字。
左不过就是跟许昌郡太守的女儿一个德行,三贞九烈,毫无趣味。
不是没想过,去把他的小禾苗抓回来,但是战事四起,太守府守卫森严,曾经几次试探,全部被击退。中间还隔着汉国在河东的利益,舅父的意思是先暂时搁置。
但檀济绍却不喜欢悬而未决。他自有手段找到他要找的人。
你终究逃不掉的。
很快就抓住你了,我的,小禾儿。
已是深夜,毋达务骛捧着个东西进来传话:
“将军,还没睡吧,有个汉人领着车队拿着这信物,在外面说将军一定会见他。”
檀济绍眯了眯眼,朝着俊美邪肆的少年随从,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咱们的粮草到了。”
那星夜求见的神秘汉人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身材修长、戴着帷帽。
“喂,怎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毋达务骛抬刀就要去挑他的帽檐,却被檀济绍阻止,“不可对先生无礼。”
“呵呵,久闻檀将军威名,果然是成大事者,不枉我千里迢迢投奔将军。”那男子声音如儒士般和气,却也透着一股精明利索,无一字废话。
“先生是汉人,也发迹于汉地,家资万贯。怎么就猛地想起来,把宝压在我这边?竟然没听说过,我杀人如麻?不怕小命断送于此?”檀济绍手指敲着桌面,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来人。
那人轻轻笑道:“将军是个爽快人、聪明人,若说没有隐情,将军也不会信。我投靠将军,为的是将军有登顶的那一日,我背靠大树好乘凉,笑笑家族能安身立命足矣。天命运数自有兴废,晋那么多大臣名士,各个位高权重,却不思为国,只知相互倾轧、祸乱朝纲,这便预示着,晋已失其鹿,天下英雄尽可逐之。”
帷帽的缝隙里,是一双老练而毒辣的眼睛,那男子仿佛惯于识人,惯于在夹缝中左右逢源。这种游刃有余,让他显得即使是在完全不利的态势下,不占上风的谈判中,依旧可以一个又一个抛出筹码,让你答应他的交易。
“你能给我带来什么?”檀济绍觉得有意思,“杀了你,外面这些粮草就都归我了,我不需要答应你的依附。”
那人仿佛一点也不害怕一个杀神的威胁,气定神闲的说:“这些东西,九牛之一毛,不过是些拜会将军的见面礼罢了。我能带给将军的,是一条粮道,是足以支撑将军争霸天下的后勤供给。”
“将军,就没有一点点心动吗?”他眼神内敛,温和中带点惋惜的语气让人提不起杀心。
檀济绍无声地笑了:“自然是,心动的。”
一场秋雨后,木叶突然就枯黄了,衰草连天。
俞羲和跟贾布走在田野上,去视察秋黍长势。远远的看见田垄上有中年农妇拎着瓦罐,给自家地里劳作的汉子送饭,
“小主公,今年因有水车灌溉,麦粟灌浆都很饱满,粮食丰收,若不是供给前线军粮,百姓们也能吃的好一些。”贾布不由自主的感慨道,“若是战事不要来,该有多好。希望快点结束,咱们河东这点人口,这些新开垦的土地,还指着青壮回来耕种呢。”
俞羲和望着凑在一起吃饭的夫妇。
还记得那时一灯如豆,青莘执笔浅笑,跟她说过:“黍菽间种,此法必大行于世,不出三年,河东将一片富饶。”
她喃喃自语:“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贾叔,我有种预感,战事恐怕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们没有那样的三年时间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一个胡姬蓬头散发、慌不择路的奔逃而来,恰恰摔在俞羲和脚边。她好像是被人追赶,脏兮兮的手,握在心口,朝她哀求着:“女郎救我……”
好久没见的一个人,曾挨过她一顿鞭子的从事黄安,一边追着胡姬,似乎嘴里还一边在咒骂。
黄安自从前宗主俞尚失势以后,就收起了跋扈的作态,夹起了尾巴做人。一看见俞羲和,黄安脚下骤然一定,好像觉得背上那火辣辣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黄从事,在干嘛呢?”都不用俞羲和说话,青萍笑眯眯的走上前,问了一句,那黄安就缩了缩脖子,鹌鹑一样,陪着笑道:
“哎呀,不知是女郎在此,不过是刚买回来的一个胡姬,大概是受过苦,不知到了咱们河东就能吃上饱饭,居然还想着逃跑,我才追了两步。着实没有其他欺压的举动,女郎明鉴。”
俞羲和看了他一眼,黄安额头冒了点汗,拱拱手:“小人无一句虚言,自女郎教诲以来,小人那些恶习,尽皆改了。”
见俞羲和并没有生气动怒的意思,黄安试探着道:
“无事小人就退下了。”说着见女郎瞥了他一眼,并无不可,便脚底下抹油,肥肥的身子兔子一样一溜烟就跑了。
“哼,别看他胖,跑的倒挺快。”
俞羲和示意青萍扶起那个胡姬。
胡姬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一看就是被奴隶主打的。胡姬身量挺高,身材也算丰腴,看着虽吃过苦,却也是有过主的。
青萍可怜她瑟缩的样子,心软的问道:“姐姐会说汉话吗,叫什么名字呀?跟着我们女郎,就不怕了。”
胡姬那脏兮兮的脸抬起来,黑灰掩盖之下,居然仍看得出十分艳丽,尤其有一双深邃风情的眼睛,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青萍‘呸’了一声:“下次见到黄从事,定要好好再训诫他一番,说什么逃跑,我看他是色坯又犯了吧!”
贾布慌着拽青萍的衣袖,意思是别说了,你瞧瞧你的话,多么粗俗,不能仗着小主公宠你,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你可是未嫁的女儿家,不要如此彪悍啊!
听见青萍的追问,那胡姬好像放松了戒备,干裂的嘴唇嗫喏着,觑了一下俞羲和,又顺从垂下眼,对眼前这汉家高门世族的女郎,行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礼,小声小气答道:“奴叫乌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