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出来没有,我看看。”林靳冉却当真了,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第一次仰视的姿态,连眼角的痣都袒露在眼前。
“……好像出来了,不难受了。”杜康有些呆呆的说。
林靳冉还不放心,凑近仔细端详,睫毛没找到,却被她水润微红的眼睛闪了神——她一直很好看,但那种好看像天边山上的雪,像隔着雾气的花,像月光下静静开放的白兰。
美人如花花似梦。
最生动的梦境里,他都不曾见过她今天这样,狼狈却鲜活。
这是否代表他稍稍走近了她的心呢?
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很奇异,从来需要仰望的人露出脆弱的脖颈,仿佛示弱的姿态蹲在面前,杜康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紧接着,丝丝缕缕自心底滋生的兴奋便贯穿胸口,纠缠着她愈演愈烈的心跳,让她几乎快不认识自己。
杜康无措的转过头,“真的没事了,你快起来!”
林靳冉嘴角带着笑,依言站起身,坐回原位的时候轻声说了声,“好。”
一个字,酥酥麻麻的钻进杜康耳里,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那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宁城的变化很大,城市不断往外扩张,而老城区的狭窄街道里,好像时光停滞一般,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梧桐长出了新叶,林靳冉指着一幢老旧居民楼,“那是我爷爷奶奶的房子。”
杜康微愣,“你要去探望一下吗?”
“不用了,他们去世很多年。清明的时候再去吧。”
“抱歉。”杜康低下头。
林靳冉摇头,“没事,走吧,带你去我小时候常玩的公园逛逛。”
他们走到公园门口,才发现那里正在整修暂不开放,大门口的雕塑都用布蒙着,里面围着围幛更是看不清面目。
“我以为,这个公园会一直像我小时候那样。”林靳冉看了一会,有些自嘲的说:“之前这么多年我都没想到回来看一眼,没想到,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谁说看不到了。”杜康看着门口的公园地图,“那边有个小门,我们过去看看开了没有。”
“嗯?”
杜康笑起来,“总不好爬墙进去吧。”
运气很好,小门开着,两人一路走进去也没人拦,里面还没动工,只是堆着各自工具,还能大概看清公园原本的面貌。
这大概是宁城最老的一批公园,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游乐场,夕阳照耀在不再鲜亮的旋转木马上,就像他们已经逝去的童年。
林靳冉靠在旋转木马外圈的围栏上,指着里面一匹白色的马道:“看到没有,我的专座。小时候寒暑假回来,爷爷奶奶就带我来这,我都会来玩这个。如果这匹白色的马被别人坐去了,就出来重新再排队,一定要坐到它为止。”
“为什么?”
林靳冉昂着头,觑她,“白马王子扮演后遗症。”
杜康“噗嗤”一下笑开了,“我记得孙子杰说过,你小学五年级才回宁城,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学。那时候,你经常扮演白马王子吗?”
他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白雪公主灰姑娘里的王子,花木兰里的将军,每一个骑白马的我都扮过。”
“唐僧呢?”
林靳冉微滞,“什么?”
杜康忍笑,“不是每一个骑白马的都扮演过吗?唐僧也骑白马,你扮过吗?”
林靳冉:“……”
他难得无言的样子取悦了杜康,晚霞映在她脸上,为雪白的皮肤蒙上一层靓丽的珠光,伴着笑靥,就像刚刚路过看到的海棠花。
林靳冉清了清嗓子,心中越是躁动,他面上越是清冷,不敢看眼睛,就看着唇,只是越看越觉得口干,只得又移到她白嫩的脸颊上,这才稳了心神,淡淡开口,“没扮过,你想看?”
杜康愣了一下,刚想否认,林靳冉已经捋了把自己的头发,“听说有的人就是喜欢高僧禁欲风,没想到你也是。”
什么高僧禁欲风!杜康不能否认,刚才林靳冉边问她想不想看,边捋头发的时候,她脑海里是不由自主浮现出他光着脑袋的样子,还……还挺好看的。
但这只能归咎于她丰富的想象力,不能代表她的癖好。
她努力自证清白,“没有,我不喜欢!”
林靳冉挑着眉梢,“这么急着否认做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
杜康:“……”
她要脸,投降道:“我们换个话题。”
林靳冉闷笑,“行,不逗你了。”
他也知道他总是逗她!
晚风带着花香袭来,天快暗了,杜康看着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旋转木马,“林靳冉,我给你拍个照吧。”
林靳冉迎着晚风,淡漠的脸上泄露出一丝柔软,他望着木马的目光悠远,仿佛透过现在的时光,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许久,就当杜康以为他没听见想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他轻轻点头,“好。”
晚饭是在一家小区边上的餐馆吃的,开了十几年,地道的宁城本地菜,杜康很喜欢。之后他们又去看了场电影,到家都快十点多了。
“什么味道。”走到杜康家门口的时候,林靳冉突然问道。
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杜康指着对面院子里的大树,“是香樟开花了。”
林靳冉看了一眼那棵至少有几十年树龄的香樟,回美国前夜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不知道当时杜康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和他说再见的,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你院子里的树可以排除香樟了。”他道。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任性得依旧像曾经那个大少爷,“这个理由够不够?”
“……够。”
夜色里的人似乎带着别样的吸引力。
林靳冉错开眼,复又转回去,喉结滚了滚,“怎么样?有开心点了吗?”
怎么会不开心啊。杜康点头,看着他在夜色里愈发深邃的轮廓,“你呢,开心吗?”
“当然。”
他们就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动听的话,各自笑开了。
头顶的南瓜灯发出暧昧的光,杜康睫毛颤了颤,率先开口,“那……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晚安。”
“……晚安。”
杜康打开大门,跨进去,林靳冉却站在门后没有动,杜康怎么也掩不上门扉,催他,“你怎么还不走。”
“你说呢?”无星无月的晚上,他的眉眼显得有些锋利,那颗痣偏偏一直在寻找存在感一般,掠夺着杜康的注意力。
她抿了抿唇,顿时紧张起来。
林靳冉看她没出息的样子,按下心中纠缠的妄念,扯了扯嘴角,“逗你玩,走了。”
杜康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她慢慢阖上门,在即将闭合的那一刻,一只手掌伸了进来。她被吓了一跳,急忙停住手,门再次打开,林靳冉清隽的面容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有夹到手吗?”杜康情急之下,捧上他的手放到了近前。他的手很大,也有些硬,触感有些粗糙,不知做了什么才磨出的茧子自高中时就有了。没有红痕也没有划伤,杜康松了一口气,“你有事就叫我啊,我听得见的,干嘛伸手进来,受伤了怎么办?好像没有外伤,痛吗?”
“不痛,没受伤。”林靳冉声音沉沉,“忘了告诉你一句话。”
他看着她,瞳眸里像闪着两颗星星,“今天的杜康很棒,难过了会来找我,以后记得都得这样。”
他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不听话小朋友,被她捧在双手间的手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记住了吗?”
杜康又听到了山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许久,她点头,“好。”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杜康查了一晚上盛恒的资料,间或看一眼手机里林靳冉的照片,他站在旋转木马前,没有局促,没有羞涩,很坦荡的表情,一如曾经那个少年。
她也想努力为他做些什么。
她原本想问成叔的,王希成出狱不久,杜康就问过他的打算,想不想翻案,她可以帮忙联系律师。当时王希成却摇头,说过了那么久了,证据也早就被人收拾干净,哪里是说翻案就能翻案的。他还把她当小孩,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肯说,甚至连他为什么入狱,都一字不漏。
杜康心知再问一遍也是枉然,只好自己在这做无用功——这样,她似乎能好受些。
清明节那天,林靳冉一早来和杜康告别,“我去给爷爷奶奶扫墓,也许会和姑姑一家吃饭,回来会晚一些,你别等我吃饭。”
“好。”
“今天不用去公司,整天都在铺子里么?”林靳冉问她。
杜康垂下眼,“应该在铺子里,怎么了?”
林靳冉看了她一会,笑了笑,“没事,别太累了。”
“好。”
杜康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中午了,才出发去了墓园。一个谎言之后要用一千个谎言来填补,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住在十里街,林靳冉迟早会知道她的事。可是,她总是想在他面前保留一些尊严,虽然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