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看着韦将军的送来手书,心中百感交集,他自己并不是那种恋栈权势之人,但受不了自己辛苦而来的成果,被人肆意作践糟蹋。
就如韦将军在信中所言,武魁军筹建过程中,赵黍参与甚多,从符兵符甲的运用,到各种战法战阵的推演,尤其是对付敌方修士术者的各种手段,几乎处处都能看见赵黍的身影。
武魁军中部分将校,早在星落郡就与赵黍有往来交情,因此韦将军说武魁军是他与赵黍共力而成,也不算太过。
韦将军比旁人清楚,赵黍在武魁军和蒹葭关上耗了多少心血精力,担心他舍不下自己这份辛劳成果,执意要固守蒹葭关不去,甚至拥兵自重,所以派人送来这封书信。
仿佛是要印证韦将军所言,来信次日,朝廷便派人前来传达国主旨意:
“九黎凶戾、犯境侵民,南土妖祟、妄作殃害,幸有贞明侯赵黍,设坛飞符以治瘟邪、御边安民以绥远近,其功超卓,特命奏凯回朝,赐爵受赏。”
听完国主诏命,赵黍脸上并无喜色,传旨郎官则连声言道:“贞明侯,下官有所耳闻,陛下打算让您进爵县侯之位,增补食邑二千户。说不得还有更多封赏呢!”
“陛下是要我立刻回朝么?”赵黍问道:“可如今边事未定,蒹葭关内还有诸多繁难公务,恐怕需要得力人手交接。”
“贞明侯放心,陛下早就有安排了。”传旨郎官笑道:“高平公车驾已经到达蒹葭关,他本就是此地镇守,贞明侯大可放心。”
赵黍挑眉不语,片刻后,高平公带着一众部曲兵马,浩浩荡荡来到府院外,排场十足,气势凌人。
“贞明侯,有段日子没见了。”高平公笑呵呵地上前拱手,看似憨厚肥胖,衣袍之下实则穿戴铁甲,做足防备,两侧还有雄武家将与修士客卿充当护卫,来意不善。
赵黍领着几位参军主簿来到正堂相迎,不曾想高平公之子杨泰安随父来到,他丝毫不掩饰得意之色,公然言道:
“哼!管你什么厉害人物,不还是要乖乖把蒹葭关还给我们?”
赵黍端坐不语,高平公则是佯怒呵斥:“不得胡闹!上次让你去丹涂县襄助贞明侯,闹出的笑话还嫌少吗?”
杨泰安毫无仪态地翻了个白眼,赵黍还没开口,丁沐秋不经通报便闯入正堂,抬手指斥道:“又是你这个纨绔子弟!你是嫌上次教训不够,今天特地来挨抽是吧?”
“疯婆娘!”杨泰安吓得躲到父亲身后,脸色发白、牙关打颤:“你们是要犯上作乱吗?”
“放肆!”高平公左右护卫踏步上前,一声令下,几十号全身披挂的部曲私兵涌入正堂。
丁沐秋见此情形,没有丝毫慌乱,扯下腰间紫绫,笑容飒爽:“好啊!你们有本事就一起上,真当姑奶奶我怕你们不成?”
高平公脸色阴沉难看,转而对赵黍说:“贞明侯,你奉君命约束馆廨修士,难道就是这么做的?我等前来交接军务,怎能受此等冒犯?”
丁沐秋抢话说:“你们这帮只会坐享其成的虫豸,边镇军务都被你们败坏光了!要不是有贞明侯整顿,九黎国的蛮子早就打进关来烧杀抢掠!哪里还容得你们在此装腔作势?”
高平公瞥了她一眼,继续对赵黍说:“贞明侯,你若是有何不满,不妨直言,何必让女子代述?还是说你打算抗旨不遵,要在蒹葭关拥兵自重?”
赵黍并未让丁沐秋前来,但此刻他不会推卸责任,朝她挥手示意:“你先下去,我们正在议事。”
“他们分明是嫉恨你功劳卓绝,用尽手段把你逼走!”丁沐秋不情不愿:“难道你要把辛辛苦苦经营妥善的蒹葭关拱手让人?”
“够了!”赵黍喝阻道:“蒹葭关乃是国家边镇,并非我赵黍一人私产,你先退下!”
丁沐秋极不情愿,一甩紫绫,在地上砖石扫出深可没足的沟壑,然后扭头离去。
“让高平公见笑了。”赵黍主动出言缓和氛围。
“哪里哪里。”高平公暗自冷笑,心想赵黍多少还是识时务的,比起那些修仙修成一根筋的家伙要好相处。
“高平公亲临,理应接风洗尘。”赵黍对身旁军吏言道:“今晚大设盛筵,好生款待!”
军吏低头称是,高平公见此情形,立刻示意身旁杨泰安:“还不快向贞明侯道歉?当初丹涂县一事,我本该让你负荆请罪,若非贞明侯心胸豁达,你十条性命都不够赔的!”
杨泰安听到这话,只能勉为其难地朝赵黍躬身揖拜,赵黍则上前扶起,连称不敢,一副和睦情状。
寒暄几句,赵黍派人安顿高平公一行,他则回到府院开始收拾东西。
“我不明白,你好不容易把蒹葭关料理得上下齐整,现在就要拱手让给这对父子?”
赵黍正在吩咐左右,就见丁沐秋翻过院墙,开口便问。
此时姜茹也匆忙赶来,让其余下人离开,埋怨道:“丁道友,有些话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
“不!我偏要说!”丁沐秋叉腰愤慨:“我就是受不了这种弯弯绕绕、遮遮掩掩,贞明侯拼了命抵挡九黎蛮子,不止我们清楚,蒹葭关内外更是人人赞颂。
现在倒好,仗才刚打完,一堆后事还没料理明白,这帮猪狗不如的货色就急着要来抢地盘了?凭什么?我不服!”
姜茹瞧了赵黍一眼,见他面带沉思,并无太多抗拒之意,只得轻叹道:“如今南方数郡军政民务刚刚稍有起色,若是重新让高平公来主持,恐怕……”
“好了。”赵黍打断她们两人的话语:“由谁来镇守蒹葭关这种事,又不是高平公一人所能决断,你们各自去收拾东西吧。”
独自一人回到屋中,赵黍置身昏暗,此时他心中没有半点卸下重负的解脱。
“你舍不下这份事业?”灵箫现身而出,凌空虚游,神色冷淡。
“我要是说无所谓,那是假话。”赵黍在榻上躺倒:“哪怕来個平庸之人,只要按照现有条规办事,我也能放心把蒹葭关交给对方,可偏偏是这个高平公。当初为了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我跟韦将军大费周章,众将士也是齐心勠力,实在是不愿意撒手。”
“任用此人,可见当今这位华胥国主也并非什么雄略之辈。”灵箫问:“我听你说过,当今国主在三公之乱时,周旋各方、趁势登基?”
“不错。”
灵箫直言道:“其人无功德于世,诈取社稷,放任宗亲骄奢,纵然无有梁韬此辈,其亡亦可翘足而待。”
赵黍听到这个评价,无奈一笑:“我只是不甘心,什么加官进爵、增封食邑,那都不足以让我把蒹葭关交给高平公。”
灵箫提醒说:“功业权势,最能蒙蔽道心,让人误以为万事可成。”
赵黍摇头:“韦将军都送信来了,说明他仍然会奉国主旨意收兵回朝。没有韦将军,我凭什么拥兵自重?本来这件事就不可能做到,国主和高平公都想多了。”
“权欲炽盛者,自然以己度人。”灵箫说:“等你回到东胜都,便只能荣获虚名,空有一身修为,不足以改变现状。”
“我知道。”赵黍心烦意乱来回踱步,正好看见墙角一个大箱,翻开之后,里面是码排整齐的革囊,内中装着各种骨头,色泽发青。
这些骨头是当初丹涂县外,击杀那帮狼头怪人后,赵黍将尸体剖开查验所得。事后他将部分骨头留下来,打算日后得空再好好钻研。
此刻看到这些骨头,赵黍心念一动,迅速翻出各式器皿、丹药符咒,倒入些许骨髓,小心调制片刻后,得到一瓶略显浑浊的符水。
“你要干什么?”灵箫问。
“直到今日,我才能体会王庙守的心情。”赵黍表情凝重。
“我明白了。”灵箫神色淡然:“你要效法当初成阳县的王庙守,阴谋害死高平公父子,迫使国主另外派人来镇守蒹葭关。”
“真是没想到,我居然会做这种事。”赵黍下定决心,眼神锐利:“就让高平公父子享受最后一段安乐日子。”
……
一连数日,贞明侯设宴款待高平公父子,席间觥筹交错,大大庆贺一番。
直到大小事务交接完毕,所有物什收拾妥善,赵黍率领一众馆廨修士准备动身离开。
“赵执事,别等了!”
城门附近,丁沐秋满脸不悦:“都日上三竿了,辞行也这般姗姗来迟,他们分明是轻视于你!”
赵黍从容不迫,坐在驿馆外的茶棚中,喝着市井茶水,不知为何,感觉别有一番滋味。
“高平公乃是长者,又不似你莪有修为在身,稍有迟缓不足为奇。”赵黍摆摆手:“丁道友如果不耐烦了,可先行一步。”
“走就走!”丁沐秋也不施术腾空,而是骑上一匹矫健大马,赌气般驰骋远去。
姜茹见她如此,笑意微妙地挖苦道:“贞明侯,还不赶紧去把丁大小姐追回来?”
“她修炼有成,而且久经闯荡,不是什么久在深闺的大小姐,用不着别人追。”赵黍耸了耸肩膀。
众人又等了半个时辰,高平公才在一众私兵簇拥下赶来。
“让贞明侯久等了。”高平公取出绢帕连连擦拭脸上虚汗:“年纪一大,便难免神智昏沉。”
“高平公应当保重身体,华胥国与陛下都仰赖您镇守一方呢。”赵黍言道。
“尽力而为、尽力而为。”高平公这几日受赵黍款待,反倒渐渐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
“公子呢?怎么不见他来?”赵黍左右顾盼。
高平公回身呵斥几声,杨泰安这才从人群中走出。就见他眼窝深陷、脸颊发青,好似得了什么病。而当赵黍瞧见他嘴角一抹血渍时,忍不住露出一丝愉悦笑容。
“杨公子这脸色……”赵黍连连拍打自己额头:“是我的错,你们舟车劳顿来到蒹葭关,本不该连日酒宴。正好,我这里有解酒安神的茶汤,也算是临行前以茶代酒,敬谢二位。”
赵黍热情洋溢,给高平公父子递上两碗茶汤。
“贞明侯是有心人啊。”高平公父子也没在意,仰头喝下,立刻感觉周身困乏尽消,精神为之一振,感觉比起家中供奉修士所给灵丹要好上十几倍。
“不论如何,蒹葭关诸事便要辛苦高平公了。”赵黍躬身揖拜:“韦将军不日也要班师而回,到时候还需要劳烦高平公。”
“贞明侯且放宽心。”高平公像是安慰晚辈般,低声说道:“稍后我给国主上书,力保贤侄你加官进爵。说不定等我百年之后,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还要仰仗贤侄你呢!”
赵黍再度躬身拜谢,立刻攀附而上:“高平公深恩,小侄终生铭记,必定结草衔环、亦当图报!”
“好好好!”高平公连连称赞,赵黍这个后辈挺懂事的,也难怪受国主青睐。
望着赵黍等人车马远去,高平公正觉口渴难忍,唤人奉上茶水猛饮几口。扭头就见自己儿子杨泰安挠痒不停,呵斥道:“如此作态,成何体统?”
杨泰安不敢反驳,从昨日起,他便觉得身上莫名瘙痒,私处毛发滋长茂盛,但这些事又不好意思跟他人明言。
“你也是时候学着如何办事了,不要总是顾着耍闹。”高平公负手言道:“赵黍派人交接公务,我让你跟着去看,你学会了多少?”
“就几天功夫,那些军吏忙来忙去,谁学得会啊?”杨泰安忍着不耐,然后又打了个哈欠。
高平公清楚自己儿子的本事,想着不能总是这样娇惯,却看到他嘴角牙缝间满是血迹。
“你嘴里怎么都是血?”高平公连忙问道。
“没、没什么。”杨泰安擦嘴掩饰。
高平公爱子心切,连连追问,还想带他就医。杨泰安纠缠不过,只好说:“昨晚那个歌妓长了一身白肉,我起身时没忍住咬了一口,不知为何咬伤了她。”
“你也是成了婚的人,不要整天跟这些女子胡混。”高平公皱眉不已:“这些歌妓舞女最喜攀龙附凤,仗着一时恩宠便要胡搅蛮缠、各种索取,你赶紧把人打发走!”
杨泰安只得称是,却不敢直说自己把那歌妓几乎咬死。比起美酒,他忽然觉得从脖颈涌出的鲜血更加甘醇可口。
跟着父亲亦步亦趋,杨泰安忍不住抬头望向高平公那油汗不止的脖颈,内心深处似乎燃起了一团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