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尚武笑声响亮,隐含透体劲道,让周遭闻者顿感筋骨关节震颤共鸣,手脚一时酥麻。
虽然洪尚武身穿朴素葛衣,却散发出一股让人不容忽视的雄霸气势,
感应到对方不加掩饰地展露出自身修为,钱少白发现自己有些托大了,这洪尚武恐怕已有易筋洗髓、胎息伏藏的境界。
玄门仙道之中,向来有“胎息绵绵,延寿长年”的说法,是突破肉体凡胎、炼就仙身的必经一程。再往后,便是准备内结胎仙、易骨炼形了。
这个过程没有半点花哨取巧可言,多是靠水磨工夫、积年清修,参悟天地阴阳四时气数翕张开阖、升降流转,渐渐洗炼形神、制魂摄魄。
即便是在上景宗内,达到这种境界的修士也是少数。就钱少白所知,有几位比掌门与四仙公辈分还大的太上长老,因为欠缺一线机缘,久久未得结化胎仙。他们专心内守胎息,在山中结庐清修不问世事,若不受俗务所累,估计还能延寿数甲子。
而换做是别的宗门传承,钱少白还不至于如此忌惮,可偏偏这洪尚武那一身冲虚山的玄门仙武根基实在太过明显,让钱少白一眼就看出来了。
冲虚山一门以武入道,与剑术注重凌厉锋芒不同,玄门仙武最初是观飞禽走兽之形而作导引,摇动一身百关,摄养生机、揣摩真气,以求固本实基。
修炼此法者,多是出没山野,难免会遇上猛兽凶禽、妖邪鬼祟来犯,久而久之,从导引肢体中推演出拳脚武术,以此防身御劫,可谓是别开生面。
当年冲虚山便是研习玄门仙武的佼佼者,修为高深之辈,不止筋骨强健、生机旺盛,而且能够感通禽兽物类,使得自己力如犀象、迅比虎豹,甚至能一吐真气,化为灵禽瑞兽护卫助阵。
即使玄门仙武在术法变化上可能略有不足,但个中精妙之处也是不可小觑,而且到了正面交手场合,仙武修士威势逼人,筋骨体魄无惧各种术法。
天夏末年的大乱中,便曾有过冲虚山门人赤手空拳直闯军阵的事迹,硬是让他们打出一条路来,生擒大军将领。
可也许正是这份仙武修为,使得冲虚山深深卷入了天夏末年和五国大战中,最终还引来觊觎仙武修士肉身的积尸教邪修。几番波折下来,冲虚山一门也就此凋零,无非给乱世添了一行注脚。
而此刻见到洪尚武,钱少白着实吃惊,别说自己此刻假冒擅御飞剑,哪怕是祭出本命法宝虹映宝珠,都没有把握能胜过洪尚武。
“开什么玩笑?一个贼寇头子都这么厉害,真是流年不利。”钱少白有些后悔没听关世平的劝告。
可转念一想,如今洪尚武几乎要将石梁十二寨尽数收入麾下,只靠关世平手下兵马是难以取胜的,设计搅乱这窝贼寇仍然是目前上策。
“还未请教钱道友仙乡何处?”洪尚武虽然修为高深,但言行间仍是一股洗不脱的草莽气质。
“济源山、清溪洞。”钱少白没有半点弱势。
“原来是清溪洞高足,久仰久仰。”洪尚武自然是没听说过这个门派,随口敷衍一句,同时也在审视钱少白。
与仙武修士气机显露不同,上景宗修炼三光妙法,反倒是讲究含光内照,因此外人除非动手斗法,否则不易窥探出他们的修为根基。
似乎是因为没能看出钱少白底细根基,洪尚武对他反倒多了三分忌惮,于是抬手说:“柳叶寨远道而来,请上座!”
陈大当家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位钱仙长真是天降救星,如果没有他,自己还不知道会被如何欺凌。
“既然各家都到齐了,有些话我也可以放开说了。”
聚义堂中,石梁十二寨各家寨主与头领齐聚一处,洪尚武高居主座之上,环顾众人言道:“我刚刚收到消息,朝廷已经派出三万兵马,不日就要南渡祖江,朝我们这里奔袭而来。”
“三万兵马!此言当真?”一语激起千层浪,在场寨主们都坐不住了。
石梁十二寨所有匪寇加起来也未必能有三万,就算声势最大的白龙寨,也就六千多人马,其他山寨根本养不起这么多人。
“大家稍安勿躁。”洪尚武抬手虚按:“三万兵马不过是对外声称,在我看来,能有一万就算不错。”
众人勉强镇定下来,钱少白却在心中嘀咕:“你可真是抬举了,朝廷就派了五千多人给关世平,就这样里面还掺杂了大半新兵。”
洪尚武继续说:“近几年有熊国灾变不断,可见朝廷失德,招致上天降下种种惩罚。我更是听说祖江大洪淹没众多郡县,起因是王公贵戚为了霸占田地,于是暗中派人扒毁大堤,如此丧尽天良的举动,谁能容忍?!”
“果然!这有熊国满朝上下,尽是一帮祸国殃民的货色!”
“他娘的,反了!洪寨主,你说要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
各家寨主头领纷纷发言,大肆斥骂当朝,宣泄往日所遇不公。钱少白坐而不语,仔细观察众人言行。
王公贵戚为了霸占田地破坏大堤这事,过于骇人听闻,钱少白并未相信。
且不说祖江洪水势头之大,一旦毁堤,大水过处尽成泽国,到时候想要占田也无处可占。而且祖江大堤坚实漫长,更胜城垒,想毁也不是那么容易毁的,哪怕只是一个小缺口,也要调动成千上万的民夫,甚至要请来修士术者施术破坏。
但要真是这么做了,牵涉人手太多,根本不可能隐瞒消息。何况如今有熊国境况如此艰难,就算真有个别贵人发疯,也没有多少人敢陪着他们自寻死路。
如今有熊国左相摄外、右相统内,皆为国之干臣,尤其是右相,受任以来明法严刑、整肃吏治,那些王公贵戚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钱少白一听洪尚武这话,就知道他是欺负其他寨主所知甚少,刻意煽动群情。
只要了解一下东胜都剧变的前因后果,知晓清浊之气错杂纷乱引发灾变,就不会迷信天降惩罚之说。
实际上东胜都剧变之后,整个昆仑洲都受到波及,瑶池国山陵崩塌,一样死伤无数,而冰雪消融、河源暴涌,这也恰好是祖江大洪原因之一。
而洪涝之后的大旱蝗灾,地处北疆的玄冥国状况更为恶劣,飞蝗过处寸草不生,加上连年霜害,北疆戎狄各部牲畜人口减损严重,只能南下兴兵劫掠。
至于九黎国,除了地震频频,更有瘟疫流行,一些部族死得十室九空,状况极为凄惨。
真要算下来,有熊国靠着首阳弭兵之后积累下来的家底,算是勉强支撑住了。祖江大堤被洪水冲垮,更多只能算是人力有时穷,未必什么灾害都非要有个阴谋家在背后操弄。
反观亲历东胜都剧变的华胥国,被赤云都占了半壁江山,大司马罗翼把持朝政,至今都未能从当年灾变中缓过劲来。
“朝廷已将我等视为反贼,诸位希望日后招安受封,怕是不容易了。”洪尚武表露出真实意图:“何况如今山下大小城廓中,可以借到的钱粮是越发少了。为图长久之计,除了石梁十二寨并合一家、令出一门,也要下山另谋生路。”
“洪寨主是打算割据一方、裂土称王么?”少数几名未被煽动的寨主头领问道。
“祖江大水祸及数郡,这些地方的百姓身陷水火之中,正是我辈振臂一呼、拯民纾难的时候!”洪尚武义正辞严地说:“这件事宜早不宜迟,眼下尚且有祖江与遍地水泽阻碍朝廷兵马,若是等大水退去,别说大事难成,光是石梁十二寨都要困守山上,被官军各个击破!”
钱少白微微点头,这个洪尚武不光修为精湛,对时局把握也算独到,绝不是草莽武夫之流。而且他也不是光会空谈大义,照样把事情利害向众人解释清楚。
另外人马较多的两家寨主显然都没打算硬顶下去,洪尚武见他们服软,心中暗笑。
“不知柳叶寨怎么看?”洪尚武投来目光。
陈大当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他望向钱少白,对方知晓这是洪尚武要试探自己,于是说:“洪寨主雄心壮志,我等佩服。只是要干大事、抢地盘,兵马钱粮是否足够?更甚者,有熊国四仙公威名赫赫,要是他们抛下大军,直接杀奔白龙寨而来,以洪寨主的修为,是否能抵挡得住?”
其实放眼整个华胥国,真要四仙公奔波忙碌的事情多了去了,石梁十二寨眼下还没酿成大患,四仙公无暇分身至此。
而且身为晚辈弟子,如果钱少白能够处置应对,也不用麻烦四仙公了。
洪尚武盯着钱少白笑道:“钱道友是觉得我难当重任么?”
钱少白保持桀骜之状:“我是怕你出师未捷,直接中途惨死,连累了这一屋子跟着你混的好汉。”
洪尚武并未发怒,起身问:“钱道友可听说过龙潭?”
“传说你们白龙寨后山有一座蛟龙洞府,也不知是真是假。”钱少白冷笑环视:“我刚才听说,这座聚义堂原本是祭祀龙王爷的庙祠?你们占了人家道场,就不怕遭报应?”
“栖身此间的蛟龙在久远前便飞升而去,神庙香火更是早已断绝。”洪尚武从容回答:“至于后山龙潭,则是一处无主洞府,供后世有缘之人开启。想必钱道友也发现了,高天清气不断流降白龙寨,可见这蛟龙洞府之中,定是一座珍藏丰厚的宝库!”
钱少白正要反驳,耳边却听闻洪尚武传音暗道:“我要凝炼蛟龙洞府残存的真龙气机,如此融汇过往修为,一举结化胎仙。我劝钱道友你不要阻挠。”
“真龙气机?”钱少白心下惊异,如同飞升成仙会引得清气流注凡间凝成昆仑玉,水族历劫化龙也会留下一些微妙残余。
比如九黎国圣兕谷出产的龙血脂,传说便是真龙飞升天阙时遭遇雷劫,龙血遍洒山川,使得草木异变,成为独具妙用的天材地宝,其中也蕴藏一丝真龙气机,只是浅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白龙寨后山的蛟龙洞府来历属实,内中必定蕴含丰沛真龙气机。但这种东西真的能随意采摄凝炼么?钱少白对此半信半疑,就算洪尚武确有此等本事,可他说到底就是一个人,哪怕就此修为大进,面对四仙公恐怕还是捉襟见肘。
洪尚武继续传音说:“我知道友也是为洞府奇珍而来,放心,我并不会与道友相争。只要钱道友肯出力打破洞府门户禁制,内中一切法宝丹药、天材地宝、仙经法诀,钱道友都能享用。”
“这种话,你也跟其他人说过吧?”钱少白问。
“这些年里,钱道友是第一个发现我修为根基之人,自然与那些庸俗之辈不同。”洪尚武这话真假难辨:“未来大事,须得能人襄助,我看钱道友神气内敛、调摄有度,不像是小门小派出身。如果是自己下山另寻门路,我自然欢迎。若是奉尊长之命前来试探,我也不在意。”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容不得钱少白拒绝了。他感应到洪尚武流露几分杀意,两人距离近在咫尺,洪尚武若是暴起行凶,钱少白自知难以应对。
“既然是宝库,也不知内中有无金银珠宝?”有一位寨主流露出贪婪神色,打断两人传音暗语。
“自古龙种贪好珍宝珠玉,想来洞府之中不乏此物。”洪尚武哈哈一笑。
“既然如此,那就事不宜迟。”寨主头领们连声催促:“洪寨主义薄云天,想来不会独吞宝库金银吧?”
洪尚武嘴角抽搐,要不是未来还要这些人替自己拼杀,他才不肯让出分毫洞府奇珍。
“这是自然。”洪尚武望向钱少白:“不过这座蛟龙洞府门户紧闭,需要锋锐法力凿穿洞门,我等眼下正缺一位得力剑客协助。”
堂内所有人目光汇集到钱少白身上,他知晓自己无处可躲,只能起身道:“那就请洪寨主带路,让我一观洞门如何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