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止季氏姐弟输掉比赛后报复,自比赛结束之后的几日休息时间,惠茗五人无论去哪里都至少有两人结伴而行。大概是因为很少出现如此拼命的情况,时留的酒瘾发作,连续几日都泡在酒里不清醒,没个空闲时候,冬忍自告奋勇看顾他;孔时清那日庆祝时过于激动,弄得脚上的伤口开裂,只能卧床休息。
基于上述种种,惠茗出门去取剑由宿戈和她同行。
作坊的门紧闭着,惠茗敲门过后来开门的仍然是小童。小童看见门外多了一个上次没有见过的人,拿不了主意,索性利索地合上门,跑回正厅问离舞要不要把陌生人拦在外头,得到否定回答后又匆匆地跑回来,把门拉开让出可供通行的缝隙,说了声“进来”。
惠茗一踏进院子就闻见安神香,且越靠近正厅这味道越浓郁,让人备感困倦。正厅里,足有四个香炉摆在角落里散发出香气,多日未见的离舞有些病弱气,上半身全靠左手抵在主位旁边的木桌上支撑,右手放在心口的位置,眉毛微蹙,听到脚步声后抬起眼,秋波潋滟,好一幅西子捧心的画卷。
宿戈猝然见到离舞,表现出惊讶,又在被人发现前把情绪收敛住,默不作声地观察起各种陈设来。
小童引导惠茗和宿戈坐下后就匆忙去后院端出一盘状如乌韭的香草,他把盘子放在离舞手边,低声说:“师傅,今日的萆荔草,请尽快服用。”
离舞拿起萆荔草服下,休息片刻后坐直身体,不再有病弱状。
惠茗认得离舞所食为长在西荒小华山的萆荔草,此草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也不知道离舞今日这心痛的症状从何而来,先前会面中未曾有过。
离舞支使小童去把剑取来,等待中拿起长烟杆放在嘴边,吞吐出一口雾气,看着惠茗说:“你这剑废了我不少功夫,差点把我自己搭进去。”
这话一点儿没夸张。未名乃是神剑,修复的过程中需倾注大量神力,离舞本身因为过度使用神器而身体有亏损,整整二十天泡在铸剑炉旁,全神贯注,到最后一日更是不吃不喝,抽干身体中每一丝神力才将未名剑完全修复,人也因此累倒,许久未犯的心痛病再次发作。幸好有小童及时发现,取来萆荔草抑制心痛,否则她还真有可能因为心痛的老毛病搭上命。
不过以上种种险情都是因为离舞的半神身份。从惠茗的角度,修复神剑的难度远不及锻造一把新剑,需注意的只有要找一个手艺强的人,神力消耗忽略不计。
因此,在听到离舞的话后惠茗愣了一下才做出应答:“让你受罪我感到抱歉,上次的约定便不做数,报酬任你开。”
说话的过程中离舞将身体完全倚靠在半人高的椅背上,气质慵懒,“以普通人之躯使用神剑的怎能是个俗人,你能带断剑找到我,证明我们有缘,缘分的事不用金银珠宝衡量。我想要的报酬不变,现在就不错,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那可能要让你感到失望了,我的故事非常无趣,也很简短。”
惠茗说完后沉默片刻,脸不红心不跳地编出了一个真假参半的故事:“我从小由舅舅抚养,住在一个很漂亮的山谷里,生活平和安宁。从我有记忆起,这把剑就一直在舅舅身边,后来山谷被人入侵,舅舅为了守护山谷献出生命,剑于是流落到我手上。剑是被人寻仇时断掉的,我来蓬莱也是为了修复它。”
话音落,离舞还未说话,宿戈倒是被这个真真假假的故事完全唬住了。诚然他们相识时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在寻找争渡果的过程中按照蓬莱惯有的规矩给自己找一个同伴,基于此,同行这么些日子,互相之间不问过去,一切了解都是零碎的,譬如宿戈知晓惠茗的姓名,知晓惠茗剑技精绝,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对于藏在这些背后的故事一无所知。
从前他只当惠茗是同行之人,于是只要双方互相信任,能够毫无顾忌地交付出后背便足够。但是随着相处的点滴,宿戈越来越觉得惠茗的存在就仿佛一直支撑他活着的那簇凤凰花,灿烂不败,对凤凰花怀有的诸多情感也转移到惠茗的身上,移情之下他开始渴望了解她的过去。
从小相伴的亲属故去,颠沛流离中面临着生死一线的寻仇……宿戈惊愕于惠茗过往经历与自己的高度相似,又回忆起无尽海上和孔时清初识时,自己注意到惠茗的衣着异常朴素,想来她失去亲人庇佑,过得也不算好。
一切苦难现在谈起皆是风轻云淡,一言足以带过波澜起伏的岁月,这让宿戈感同身受,又不免有几分微妙的心疼。
离舞抖了抖烟杆里的灰烬,倒认可了惠茗所说的无趣,等小童把剑取来后还给惠茗,下了逐客令。
二人前脚从作坊出来,小童后脚就把门紧紧关上。回程路上惠茗瞥见宿戈总是欲言又止,联想到有关于他的那件事,猜测他是因为自己编造的故事而心有所感,询问:“是我的事情让你想到了什么?”
宿戈坦诚地点了点头,“我想我完全能够理解你那些话背后的痛苦。先前庙会时我同你提起过糖画的事情,其实我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不知道也不想探究我的父亲是何人,因为暗杀的事我们从繁华的都城搬到了人来人往的东聚镇,过得还算不错,如果没有意外,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来蓬莱。”
惠茗眼前浮现血泊中少年人为母亲无声痛哭的模样,合上眼将画面摆脱,凝视着已与当年完全不同的宿戈,“宽慰的话我想你听过太多,我便不重复了。死亡已是不可逆转的事情,于我而言,只要剑在身边,他就一直守护着我。”
凤凰花之于自己的意义,也是如此,宿戈回望惠茗,感觉心口是温热的。
两人继续往客栈走,宿戈想到惠茗因修剑的事与离舞早早便有了接触,忍不住问道:“对这位作坊老板,你可有了解?”
“你是指哪方面?”
“这……”宿戈迟疑,他对离舞的探究起因于其与离歌容貌高度相像,似乎有亲属之类的关系,真问自己想打听什么事,说不太出来。
惠茗没有为难他,只是说:“其实我所知道的与你没有太大出入,只是觉得这个离舞行事没有规章,似乎大部分都是凭自己的心意而为,不能单以好坏评论,这样的人很难说了解。”
宿戈听后点点头,“确实。”
二人走过一家酒楼,楼上临街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几个盛满了各色花瓣的篮子从窗户处倒扣下来,漫天花瓣如细雨纷繁落下。花雨的盛景令周围行人情不自禁驻足,真正被花雨浇个当头的惠茗和宿戈面面相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愣怔中,几个竹篮从天而降,惠茗见状主动拉起宿戈的手把他带向自己这边,让他避免了被竹篮砸中的窘迫。
两人同时望向楼上,这间屋子的住户手里还拎着一个竹篮,正一脸痛惜地伸手去接窗外还未落下的花瓣,似乎刚才竹篮的掉落是一场意外,连他也没想到。而就在这时,住户一个踉跄,上半截身子悬在窗户外头,手里剩下的竹篮飞了出去,里头的花瓣沿着篮子抛飞的路线悉数飘落,又让惠茗两人淋了场特别的雨。
这回像是故意的了,可是住户保持这个危险的姿势动也不敢动,口中交替念叨着“救命”和“我的花”,让人觉得滑稽的同时又有点可怜,反而无法责备了。
惠茗和宿戈在对望中均发现对方眼底的无奈,于是默契地将此番遭遇归为一场意外。
惠茗松开方才情急之下相握的手,背过身去将头顶和肩上的花瓣拂落,却遗落了几抹藏在发间的桃红。
宿戈垂眸看自己的手,一边学着惠茗的动作清理花瓣,在发现惠茗未能清理完全后开口:“你头上还有些花瓣,位置不太好清理。若是你不介意,我帮你取下。”
惠茗点头,“那麻烦你了。”
宿戈触碰到惠茗的头发,心想不知是女子天生与男子不同,还是惠茗与其他人不同,触感像极了在抚摸一匹上好绸缎。不过当他取其中一片花瓣不小心碰到束发的银钗时,惠茗的手几乎是在瞬间就按住了他的手腕,似乎很忌讳有人碰到它。
二人再度接触的手从头顶缓缓向下,到胸口附近高度时,宿戈摊开手,掌心之物赫然是才取下的花瓣,“抱歉,我碰到了你的发钗。”
惠茗确定他是无意之举,迅速将严肃正经转换为一个宽容的笑,“没关系。”
“都取下来了,我们走吧。”
惠茗和宿戈离开之后不久,一个没有五官的小木偶站在铺满花瓣的地上欢快地跳着舞蹈,仿佛是找到了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