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宿戈和当年那个少年人对上后,惠茗连带着想起另一桩事——
虽然九天众神中生□□食人的不少,但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规矩恰恰禁止众神伤害普通人,犯此罪者将和谷阳一样,被打下红莲罪印,须通过别的途径洗清罪孽。因红莲罪印只有凤族族长能下,似谷阳这般在红莲罪印消除之前再度犯事之行径,会被视为是对凤族的蔑视。
谷阳的出逃是因为背后有人相助,此人明知不该为而为之,亦是对凤族的一种挑衅。当时褚容拿着射穿谷阳心脏的那支箭去追暗中射箭的人,凤姒后面问他有没有追到,后者回答没有,又说那支本可作为证物的箭在途中遗失了,于是追查的事只能停止,到今日也是无头悬案。
惠茗那句叹息和感慨很轻,轻到宿戈只看见她的嘴巴动了动,而没有听到具体的内容,不过他猜到与自己有关,心情不由忐忑起来,不敢想象被拒绝后自己将会多么失落。
他的目光中有小心翼翼与期盼,惠茗望过去时有点理解为什么褚容会无数次宽容生性调皮爱捣蛋的朏朏,尤其是眼前人的形象与曾经那个刺猬般的少年重合,更让人有些不忍。
不过也就是不忍而已。
不可否认,作为众神争相讨好对象的凤族族长,惠茗收过很多礼物,其中不乏送礼者亲手制作而蕴含了心意的物品,尽管无法回应送礼者的心意,她也会认真地将自己的心情传达出去。
凤凰花上散发出的浓郁神力已引来周围好几个半神好奇探究的目光,惠茗不想平添些不必要的麻烦,遂将盒子盖上,反手将盒子推回宿戈那边,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你的心意我已明了,只是……”
“我明白。”宿戈打断惠茗,这样温柔的拒绝依然令他倍感心痛,只能失落地把盒子收了回去。
二人错开目光相互无言,却默契地并肩继续向展台所在走去。尽管表演的人还没有出现,展台附近却已是水泄不通,人群比肩继踵,越是往里走可供穿行的缝隙越小,原本有着一拳距离的惠茗和宿戈在人群压迫之下不得不挤在一起。
这种人挤人的感觉令惠茗不太适应,衣料之间的摩擦声也因此变得刺耳。宿戈察觉到她的不适,抬起头又刚好看到先前走散的冬忍与时留、孔时清二人正站在人群的最里面朝他们挥手,犹豫几秒后他隔着云织羽衣握住惠茗的手腕,凭着高出后者一截的身材把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很小心地在没有身体接触的情况下形成一个圈在怀里的保护姿势,“这里人太多容易走散,我们一起到冬忍他们那边去。”
惠茗看到极力挥手明示方位的冬忍,对宿戈点了点头。
两人好不容易挤到人群最里面,争相呼吸了口新鲜空气,不约而同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互相看着对方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这时候一阵柔和而清亮的曲调从展台两侧传来,声音出自于两侧相对而坐的两位女子手下的凤首箜篌,二人葱白的双手十分整齐地前后拨弄着琴弦,平和的声音很快便抚平了人群的喧闹,令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展台上。
搭在展台两边的竹架垂下轻薄到几近透光的青蓝色绸带,一手缠长绸的盛装女子以飞天之状从这些绸带间缓缓下落,落地时双臂轻盈却有力地向两侧甩开,带动缠在臂间的长绸也向两边如双翼般完全舒展开,仅仅这一个动作便将凤凰的神韵在众人前表现了出来。
随后短暂停顿的箜篌声再度流泻出清扬和乐的曲调,女子踏着乐声,全身柔软到不可思议,以轻盈的舞姿和体态向众人描绘了一只栖梧桐、饮醴泉的凤凰自在安逸的状态,到最后整个人腾空,再以飞天之状环绕整个展台一圈,向斜后方自然下垂的绸带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变成青绿色的翎羽,女子也化为一只青与蓝两色间错的巨大的凤凰。
凤凰绕北城盘旋三周,众人皆仰望,只见漫天霞光中,无数的鸟儿组成一条长长的彩尾坠在凤凰身后,啁啾声不绝。三周之后,数不清的光点如雪般纷繁落下,落在每个人的额头上后又消失不见,接触了光点的人一个接一个闭上眼,进入百鸟朝凤盛景之下编织出的一场幸福梦境。
“殿下,您的箜篌已备好,族长宣您进去。”
惠茗睁开眼,发现是比现在更年轻些的玉茹在说话,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双手光洁如白玉,还未因随凤钰习剑而磨出茧子,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幻境当中,也想起了这是自己十分年幼的时候。
这幻境十分平和,惠茗便没急着破,而是依循记忆迈着不太稳健的步伐走入了房间中。
里面有几张白玉打磨出的桌子,正中首位坐的是凤钰,其右手侧分别是凤婀和姜不慈,左手侧则是纪致尘和祝宁榕。惠茗进去后先是一一向每个人行礼,因稚气未脱,声音有些奶气,几人听后都忍不住笑弯了眼。
“小姒知道你二人难得回来一趟,这段时间昼夜都在练习《丹穴谣》,让我这做舅舅的都嫉妒了。”凤钰说。
凤婀爽快地饮下一杯醴泉酒,道:“我的女儿自然是惦记我的。”
凤钰斜睨一眼,语气不太高兴:“女儿惦记母亲,不知道母亲惦不惦记。”
祝宁榕眼见气氛要糟糕,开口把话题引到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凤姒身上:“今日家宴不宜争吵,我看小姒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听听她弹得怎样。”
纪致尘点头,添了句:“自然最好。”
《丹穴谣》是歌颂凤凰的曲子,曲中蕴含着令人安宁神往的祥瑞,只有在某些重要的宴会上才会由凤族最优秀的三位乐师分别用箜篌、古琴以及琴箫三种乐器合作演奏。
惠茗回忆着《丹穴谣》的谱子慢慢拨弄弦,因此时身体年幼,不似成年那般操作方便,有些地方不太流畅,最终成果比起乐师们的演奏差了很多。不过这个表演本身主要是为了博得几位长辈开心,惠茗演奏完起身再行礼,站在原地听纪致尘和祝宁榕不要钱似的往外抛赞美话,凤婀和姜不慈也是一前一后夸赞,就连向来要求严格的凤钰也不住点头,说这比乐师们的演奏更加动听。
眼前其乐融融之景仿佛发生在昨日,温暖得让人想要落泪,惠茗却异常理智地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别人构建的虚幻中,一切早已成回忆。于是在凤钰示意惠茗来自己身边坐时,惠茗笑着说自己要出去换身衣裳,跟搬离箜篌的侍女一起退出房间,也退出了这场幸福的梦境。
惠茗是第一个醒来的人,不久之后其他人也逐渐醒来,不少人眼角挂着泪,纷纷对展台上变回人形的女子道谢,感谢她给自己一场充满幸福的梦。
百鸟未散,盘旋在众人身边,其中尤以惠茗附近的鸟儿最多,有些大胆的还会凑近碰一碰她的指尖。不过因为惠茗与宿戈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台上看着这一幕的女子便误以为鸟儿是在亲近宿戈,不由觉得奇怪,特意记住了他的相貌。
入夜之后,庙会渐进尾声。五人走在热闹的街上,看完一场奇妙的烟火大会,又在冬忍的强烈要求下买了五盏与人间的孔明灯有些类似的灯笼。
冬忍把灯笼发到每个人手上,孔时清看见周围也跟他们一般人手一盏灯笼,不免觉得奇怪,问冬忍:“这是什么?”
冬忍抬头看夜空中一盏又一盏飘飞的灯笼,回答他:“这叫天灯,可以从蓬莱飞到九天之上。”
“蓬莱的人也需要祈福?”
冬忍点头后又摇头,“最开始点天灯的半神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九天之上挂念自己的人报平安,后来就变成庆典的一种活动,有些人借这个祈福,有些人只是为了参与庆典。”
“你们看,现在天灯越来越多了。”
夜空中无数灯笼漂浮,夜风吹过,灯笼转了个圈,明明灭灭,像是点点繁星调皮地眨眼,美到让人说不出话。
五人各自拿着天灯着笔书写,最后一起将天灯放飞,注视着它们化为漫天星辰中的一个。
孔时清舒了口气,收回自己最开始对庙会不感兴趣的话:“我得承认,光是刚才百鸟朝凤的盛景,就不虚此行。”
冬忍回忆起自己那场幸福的梦,笑得格外开心,说:“就算明知是虚幻,能在其中重温当时心境也是好的。”
时留望着天空,“结束了,回去吧。”
几人怀着各异却都满含快乐的心情返回有间客栈,却在客栈中看到一个出人意料的访客。
这人衣着打扮还是如初见般,乍看仙风道骨,细看却有少年故作老沉的滑稽。裘思陇无聊地用筷子把盘子里的花生米一粒一粒挑到另一个空盘中,看见自己想见的几人回来,“啪”地一声搁下筷子,“等你们一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