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青第一次见到宿戈时,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空气中除了浓重的血腥味,还夹杂着一些腐烂气息,他却仿佛闻不见,后背倚着凤凰树席地而坐,双手于胸前将剑环抱,在听到有人靠近而抬起头时,目光中没有畏惧,只有冷静和坚毅。
他并不意外有人来这里,看到宿青手上的那把剑,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杀手中的一员,于是说:“你们这些人,就是甩不掉的臭虫,可惜再来多少也都是白白送命而已,动手吧。”
宿青拔剑,却并没有行动,而是等待宿戈先出手。
宿戈挥剑袭去。他的剑术并非正统地跟着启蒙老师一板一眼学来,而是脱胎于多年被追杀的惊险历程。每一次拿起剑,他不为天下苍生,不为行侠仗义,只为能让自己活下去,因此出招时虽不成章法,却带着鱼死网破的凛冽杀意,一招一式都直指致命处而去。
宿青起先还有点措手不及,然而当她迅速适应宿戈这凌乱的攻击方式后,形势便陡然逆转了,尤其是当七破剑法被用出来后,宿戈仿佛一只被蛛网包裹的困兽,一次次想要冲破宿青的围困,却在两剑相接时被卸去了所有力气,节节败退,最后屈身跪在地上,等待最后一击落下来。
当冰冷的剑刃抵在脖颈处,生与死交予别人手上,宿戈的眼中依然没有恐惧,神情中只有一抹遗憾。
宿青发现之后觉得奇怪,开口问:“你是在遗憾自己剑技不精,没我厉害?看起来你一点都不怕死。”
宿戈呵了一声,“我只是遗憾自己不能再继续等待凤凰花开。”
宿青侧头看了一眼,“那树是死的,即便你活着,也根本等不到花开。”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我,可我还是出人意料地一直活着。”宿戈说完这句话后忽然聚力暴起,持剑笔直地向宿青的心窝刺去,“你真是一个不合格的杀手,不知道话多的人容易被反杀。”
宿青不语,后退几步轻描淡写地将剑拨回去,侧身在宿戈的手腕处用力,把剑夺下来的同时克制着力道在其胸口一击,后者立刻飞了出去,后背撞在树干上,口中吐出一口血,恰好溅在树根上。
这零星的血就仿佛是所有工序中的最后一步,四周无风,凤凰树的叶子却突兀地舞动起来。沙沙声中,繁密的绿色间开始冒出一点红,很快这炽烈如火的鲜红就覆盖了整个树冠,好似一团降临人间的火种燃烧壮大。
两个人都没想到凤凰花会在这个时候盛开,不禁都停下动作,注视这极其震撼的一幕死而复生。
宿戈起身抚摸这棵树的树干,感受上面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将后背毫无防备地朝向宿青,半晌后发现她没有动,他忽然觉得自己误会了,“你不是来杀我的,对吗?”
宿青把剑收回剑鞘中,对他说:“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觉得我要杀你?”
“仇人太多了。”宿戈自嘲,说完又觉得很困惑,“这里很偏僻,你既然不是我的仇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山这么大,谁都可以出入,不过我一直就住在这山里。”
宿青信口胡诌起来:“我乃江泽人士,龙门弟子,敝姓青,单名一个簌,已在这山中独居多年。昨夜我观星象,见……见七杀星光芒大盛,料定是有缘人现身,于是出山寻找,就见到了你。”
宿戈听完后笑着摇摇头,立刻戳穿了宿青言语中的漏洞:“此地确为江泽一带,可什么龙门我从未听说过。再者你说我是什么有缘人,不瞒你说,我为了等这一场花开,进山已有一年。你既然说自己一直住在山里,不应该从我进山的那一日就发现么?”
宿青发现这孩子不好糊弄,迅速思索后道:“我龙门弟子一脉单传,不出世,外界自然不晓得。至于你说的后一个问题,其实我一年前就见过你,但是当时我发现你是男子非常惊讶,于是没有现身,只躲在暗处看了一眼,不过现在时机到了。”
“我是男子为什么让你惊讶?”
“我龙门绝学,数千……数百年来都是只传女子,从未传给过男子。不过天意指示你就是有缘人,我也无话可说,你愿意跟我学剑法吗?”
“剑法?”宿戈回想起刚才宿青用出的那几式,柔而似水,溶解一切外力,又似惊涛骇浪,将自己束缚得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妙到极点,“倘若是你方才所用,那么我愿意学。”
他追寻花开的心愿已了,此时正茫茫然不知今后该往何处去,闻宿青语,又似生活找到了一个支撑,当即跪下叫了一声师傅,欲行三叩首之礼表明心意。
然而宿青在他跪下之时就立刻阻拦了他拜师的动作,说:“不必如此,你我算不上师徒,只是因天意才相识,你称我一声青簌姑姑就够了。”
宿戈不解,却还是记住了宿青的话,只默默在心中视其为师,表面上都是以青簌姑姑称呼。
二人就在凤凰树下练剑,接触后宿青认可了宿戈在剑术上颇有悟性,然而后者往日杀伐太多,剑上的戾气太重,与七破剑法的内敛背道相驰,想要学会七破剑法必须完全舍弃从前种种。于是她让宿戈从最基本开始,令他日复一日地练习,一点一点根除掉剑术中的狠厉,等这番脱胎换骨后,再引入七破剑法相授。
这个过程对于宿青来说与曾经教习宿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诚然宿音的天赋更高,但她的世界里存在着比剑术更重要的东西,她的目光不可能也从来没有只停留在剑术上。
相比之下宿戈无疑是更加纯粹的,他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锤炼剑术上,剑之所指即其目之所视,甚至为了让身体适应七破剑法,他可以将一个动作反复演练千次万次,直到那一招一式内化为本能。
大多数时间宿青都是沉默的旁观者,也正因为旁观,她会被这种纯粹触动。她总是能从宿戈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无论是在槐江山还是章尾山,她都过着这种与剑为伴的一成不变的日子,外人言苦闷,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剑技精进所带来的喜悦,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
“青簌姑姑,我在第四剑与第五剑的衔接上始终不能做到完美,好像总是有所欠缺而不得要领,你能再演示一次么?”
宿青点头,当即持剑而动,将剑法演示了一遍,“这两剑乃整个剑法的关键,亦是柔与刚的契合点,你仔细看我身体的动作和手法,感受它与前几式的不同,再自己重练。”
宿戈认真观摩,至宿青停下动作时品出了精髓,遂拔剑再用剑法,一气呵成,突破了瓶颈。
宿青静静看着宿戈日益精进,心态已与最开始见到他时大不同。如果说这件事的起因是和宿曜的那个交易,这种强迫到现在悄然变成了自愿,她必须承认自己很欣赏这个孩子。他的纯粹和刻苦,乃至于每一分喜悦,她都能感同身受。
然而欣赏不等同于喜欢,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宿音而卷入其中,即便宿戈的赤诚打动了她,她依然不把这种缘分视为师徒情,而是一种单纯的传道受业。
到学成那日,巨大的喜悦将宿戈整个人淹没,他兴奋得忘记了宿青的话,将师傅两个字脱口而出:“师傅,你看见了吗?我学会了,我学会七破剑法了!”
宿青在短暂的高兴过后说:“你忘了,我不是你的师傅。”
宿戈听到后反应过来,低头认错:“对不起,是我失言了,青簌姑姑。”
宿青没怪他,就此背过身去淡淡地说了一声恭喜,心想自己应该离开了。
宿戈却不知道她的打算,他对宿青无疑是非常感激的,即便不能光明正大地称呼后者为师傅,但是只要他心里承认,那么她就是。
第二日,宿戈依然在凤凰树下等待。这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时常有风拂过带走热意,然而过了约定的时间,宿青没有现身。起先他以为宿青是被耽搁了,便耐心地等着,可是一直到日暮西垂,她还是没出现。
宿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和宿青之间的缘起缘灭都是由后者主导,当后者不再像往常那样出现,他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带着这种失去的惊惧与恐慌,他开始在这山里一寸一寸寻找,试图找到宿青存在过的痕迹,然而到最后除了这套剑法和记忆里的循循教导,宿戈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
毋庸置疑的是,宿青骗了自己,什么龙门弟子,什么独居山中,都是假的,或许连青簌这个名字也是胡诌的。
“我有什么值得欺骗的?”宿戈在无人处呢喃,可是谁也不能回答他。
他枯坐三日,最后在宿青最开始出现的那个地方跪下磕了三个头,全了当初被拦下的拜师礼,然后才下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