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一瞬间难以接受这样的后果,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等她有知觉,发觉自己早已将双手掌心都掐出了血。
此刻天色刚亮,他们没有卖早饭,整个铺子里只有母子二人。贾母追进了后厨:“大林,我一个女人,将你们姐弟三人拉扯大,你姐姐到现在还深陷在大户人家不得自由,姐弟三人之中,我只欠了她!但我不欠你和大海!尤其是你,当初你一心想要娶三娘,偏偏他们家狮子大开口,非要大笔聘礼,若不是我……若不是你吴叔,你以为自己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你觉得我一个女人跟有妇之夫来往不要脸。”贾母干脆豁出去了,直接将那些不堪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可我若是要脸,我们母子四人早就饿死了。当初我不改价,就是不想让你们姐弟三人成为拖油瓶……”
贾大林正在将肉搬上砧板,头也不回地道:“相比起外头那些难听的话,我还希望自己成为拖油瓶。”
贾母:“……”
她张了张口,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现在的你宁愿成为拖油瓶。可当初,我压根就没得选!你当我为何不让巧心改嫁,正是因为我活了这半辈子,看了太多的人,但凡是带着孩子改嫁的寡妇,改嫁若能生个一男半女,日子都过得不错。可带过去的孩子……就真的过不好……”
贾大林狠狠一刀将骨头宰成两截,丢进了锅中熬着:“再不好,也不会有人指着鼻子骂他娘是暗娼!”
贾母面色大变,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外人怎么说都行,她确实做过那些事,可这些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她就真的接受不了。
屋中一片安静,只余贾大林砍骨头的砰砰声,那声音特别沉,一下下像是敲在贾母的心上。
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母子俩还好好的,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贾大林骨头砍完,跑去抱了柴火丟在贾母面前:“娘,帮我烧个火,成么?”
“有什么不成的?”贾母面露凄凉:“我这身骨头和血肉全部融了送给你,都是可以的”
说着,她吹燃了火折子。
贾大林看了一眼灶前的母亲:“娘,接你回来纯粹是三娘想偷懒,若是吴叔来求,你姿态也别太高,见好就收吧。当初吴叔跟你只是暗地里来往,就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如今你成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更不会少了你的那份。”
贾母苦笑:“当初我和他不是夫妻,我问他拿东西那是天经地义。可现在……”
成了夫妻了,有些事情反而不太好提。
就比如心疼他干活辛苦,之前贾母只需要嘴上担忧几句。如今就不行,得去帮他打洗脚水,帮他全身上下的衣衫洗干净,还得捏腿捶肩。她自己从早忙到晚也很累,谁体谅她?
真的,今日之前贾母只要念着吴家攒着的银子自己能拿大头,就特别有干劲。可听了儿子方才那番话,她是真不想干了。
锅里秃噜着,天渐渐亮了,姐弟三人过来,贾母心疼孩子,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骨头汤。花儿看出来她神情不对,试探着问:“奶,您哭了?”
贾母摇摇头:“着了风,忍不住流泪。”
花儿接过她手里擦桌子的帕子,催促:“那你去灶前烤着,我去擦桌子。”
孙女这样乖巧,边上两个孙子也满脸担忧,贾母只觉欣慰。
所以,还是得干!
吴家还是得回!
现如今的吴家一个闲人都没有,吴鹏生买菜过后,就包了马车来接人。他姿态极低,只说昨天是意外,他是太累了才没注意。
贾母没有多为难他,哭了一场后,跟着他上了马车。
路过赵巧心的酒铺时,她叫停了马车。
吴鹏生张了张口,想要催促两句,又念着夫妻俩刚刚和好,还得指着把人接回去干活,到底也是住了口。
“巧心,你这酒……给我一些,回头我让你吴叔摊子上的客人尝尝,若是他们喜欢,往后就用你的。”
楚云梨听了这话,有些意外,她自然看得出贾母这是想照顾她的生意。但真用不着。
“没有多的。”她伸手一指:“这里包括库房中酿好的,全部都已经卖了。甚至下个月出的酒都已经被人定了八成。”
贾母一脸惊诧:“这么好卖?”
城里的酒自然是没这么好卖的,但楚云梨酿出的酒和别家不同,味道醇厚,还不醉人。当然,也有烈酒,无论哪种,都比当下的酒要好喝。
“好卖,那些酒楼怕定不着,都不跟我还价。”楚云梨摆了摆手:“你不必管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贾母上了马车,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吴鹏生看在眼里,问:“那是你小儿媳?”
贾母点了点头。
吴鹏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酒铺:“你这儿媳可真能干,出去后就生孩子,这么快连铺子都开起来了。她哪里来的本钱?”
“不知。”贾母摇了摇头。
吴鹏生试探着问:“她是不是认识了别的男人?我看她长得还行……”
贾母回过神,心中顿生不悦:“别胡说。她不是那种人!”
吴鹏生也不与她争辩,只道:“一个女人,眨眼间就将生意做起来了,厉害着呢。”
这语气怪得很,虽然没强调赵巧心是靠着男人做了生意,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说实话,贾母若不是知道儿媳离家的时候大腹便便,还没生孩子时就已经大手大脚,生完孩子后就着手做生意,大概也要怀疑赵巧心是被男人给看上了。
女人在即将生孩子坐月子那段时间容貌是最丑的,身形也不好。更不可能在这时候跟男人苟且……不让男人尝甜头,男人怎么可能会给出大笔银子?
至于赵巧心银子的来处,贾母始终想不通。不过,只要不是靠男人就是好事。
“是挺厉害。”贾母真心实意地道:“我不如她!”
吴鹏生伸手握住她的:“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上你。”
换作之前,贾母就算知道这话是假的,也会认为里面有几分真意,可如今……呵呵!
贾母这一次回去之后,似乎没有以前忙了,三天两头会抽空回来,回来时会带东西,其中会有楚云梨一份。
楚云梨不缺她的东西,但贾母每次都是神出鬼没,只将东西放在铺子门口。她看见的时候,东西都不知道放了多久,想拒绝都没机会。
随着时间过去,关于城内新出的酒名声越来越大,甚至有镇上的人特意来采买。
他们要的量不大,但却让楚云梨的酒传得更远。
外地人都知道了,贾大林在铺子里自然也听说了。
之前他只知道赵巧心生意做得很好,城里大小酒楼排着队的给她送银子。这天竟然连他的客人都开口询问:“东家,赵家的酒你这儿有没有?”
贾大林摇头:“我这里只有烧刀子,她家的酒……不太好买呢。”
“我是听说你跟赵家是亲戚,以为你这里有酒。所以才来的。”来人一脸失望:“你可以试着买一点,那些大酒楼将酒买去,卖得特别贵。偏偏我就喜欢这一口,这个月都花了不少。”
贾大林道了歉,又多送了一两酒,将客人送走之后,他心里猫抓似的。听那客人的意思,酒楼中还拿这酒卖了高价。要知道,他铺子的酒纯粹就是为了让客人方便,压根儿不赚钱。
眼瞅着事情都干完了,他特意下了个早工,路过了赵巧心的铺子。
铺子里只剩下赵巧心一人,此刻正在逗弄孩子。贾大林脚下微顿,下一瞬便面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楚云梨抬眼看到是他,挺意外的:“有事?”
贾大林眼神打量着她的铺子:“我听说这是你买下的?”
“有事说事。”楚云梨将孩子抱起:“天色不着,我要回家了。”
贾大林听出来了她话中的不耐烦,心下不愉,却也没忘了正事:“你这里的酒散卖么?”
“散卖。”楚云梨的酿酒坊弄到了郊外去,这个月更是将地方都买了下来,里面有二十来个人每日不停地干活,酿出的酒虽还是不够卖,她也没有全送了酒楼。每日带着孩子到这里来守着卖一些散客,不想让酒楼将价钱卖得太高。
贾大林心中一喜:“给我来十斤。”
楚云梨轻哼:“我不卖你。”
贾大林愣住:“你有生意都不做?”傻子么?
“我的酒不愁卖,做东家呢,就是这点好,不想做谁的生意直接就拒绝了。”楚云梨似笑非笑:“我特别讨厌你,你是我活了这十几年来最厌恶的人之一。所以,我不做你的生意。”
贾大林面色难看:“赵巧心,我们好歹曾经做过一家人,你非要这么针对我吗?”
“针对?”楚云梨冷笑:“就凭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不报复你都是大度。针对你怎么了?你奈我何?”
贾大林瞪着她。
楚云梨起身:“出去,我要关门了。”
贾大林如今做着东家,对着客人是言笑晏晏。但走在巷子里,在邻居面前,自认有几分脸面。被人这样撵,在以前做力工的时候都没有过,当即怒气冲冲离开。
“就你对客人这态度,我倒要看看你这生意做得能有多好。”
楚云梨在他身后,闲闲道:“你不是客人,是我仇人。”
气得贾大林想回头揍她,但他只认是体面人,不想被人看笑话。
客人要酒这事不止发生了一次,连陈三娘都知道了。她还特意去打听了一下,得知内城的几个大酒楼特意拿了赵巧心的好酒,以进价的双倍卖给那些客人。饶是如此,酒压根就不愁卖,还经常缺货。
这些日子,她在铺子里忙活,每日都挺累,贾大林更累,几个孩子也没闲着,但盈利却达不到预期。她自从嫁去外地,见过了世面后,就再也沉不下心来认真干活……因为她知道,聪明的人不用自己干活,银子就能翻几番。
得知了好酒的盈利,她瞬间就有了许多想法。于是,再次找上门去。
关于贾大林上门想买酒结果却被骂走了的事,他没好意思跟任何人提。陈三娘也不知道二人因为这事吵了一架。
“巧心,我来看看孩子。”
楚云梨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东西,道:“拿回去!”
语气和态度都很冷,陈三娘若不是有求于人,真的会因为她这态度而掉头就走。
“我是孩子的大伯娘,这些都是我的心意。”
楚云梨似笑非笑:“有事就直说吧!别弄这些虚的,要说你真心疼爱孩子,我也不会信。”
陈三娘有些尴尬,来都来了,她不打算就这么走,当即坐在了楚云梨待客的地方,道:“我确实有点事要跟你商量。你这……”她眼神扫过铺子里,闻着鼻息间的酒香,这味儿确实跟别的酒大不相同,难怪城里的贵人趋之若鹜。她笑吟吟继续道:“我看你每天在这里守着也卖不出去多少,还不如请个人。我最近挺闲,要不,我来帮你?”
她拍了拍胸口:“我也算是见过世面,铺子里的账都是我在算。绝不会帮你弄错。”
“不必。”楚云梨确实打算请人,帮她做饭打扫那大娘的儿媳就不错,最近被她弄到了郊外去酿酒。想要卖酒,首先得分得清各种酒的品级,先让其学一段,回头就能上手。
“你先别拒绝,想一想再说。”陈三娘笑吟吟:“话说,你有这么好的方子,为何不拿出来?若早知道,我也不开那个铺子,咱们妯娌二人合伙将这久的生意做好,也能赚不少。”
“脸皮忒厚!”楚云梨不客气地道:“方子是我的,你得多不要脸才能说出这种话来?说难听点,你想都不该想!”
话说得这般难听,陈三娘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巧心,我是真想帮你。又不是白拿你的东西,我也要付出的呀。”
“不管我赚钱也好,亏本也罢。我都不想再和你们家扯上关系。”楚云梨一字一句地道:“尤其是贾大林,我看了他就恶心。”
陈三娘面色难看无比,忽地起身离去。
楚云梨看着她背影,满心不以为然。这夫妻俩眼高手低,既想要赚银子,又不肯放低身段。开着个小铺子就以为自己多能耐。
那次之后,夫妻俩好久都没有再来麻烦楚云梨。这两年要带孩子,楚云梨没心思将生意做大,拿到了盈利后,只扩张了酒坊,剩下的银子她都用来买铺子了。酒铺隔壁那几间全部被她买下,她甚至还又买了个宅子,带着孩子搬了进去。
宅子变大,得请人打扫,她请了大娘帮忙,找的还是巷子里的踏实人。
先前她买的宅子离贾家不远,反正大家都住在一片,贾大林很难不知道她的动作。
陈三娘心头颇不是滋味,夫妻俩辛辛苦苦几个月,连本都还没弄回来,赵巧心已经赚了一片铺子和一大间宅子。
之前他们认为赵巧心一个寡妇带个孩子度日,跟这样的人来往密切,肯定是自家吃亏。但如今不同了,赵巧心日子越过越好,夫妻俩都觉得,有必要跟她缓和关系。
不说恢复到一家人的亲密,只要能如亲戚一般来往……别的不说,从她手里拿点酒倒卖,每月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肯定比他们辛辛苦苦忙活一天赚得多。
两人碰头商量了一下,才得知对方都被撵出来过,懊恼之余,也只能想别的法子。于是,贾母被请了回来。
天气转暖,贾母和吴鹏生感情渐好,李秋满又开始折腾人。
这这些日子李秋满每次都要在床上溺几次,被子都不够用。贾母也想回来喘口气。
进门坐下不久,就听儿子儿媳说了自己的打算。事实上,贾母对于小儿媳一个酒生意做到这么大,内外城都传遍了,还是挺意外的。
在她看来,有时候人就得认命。有些人天生就有财运,就譬如赵巧心。
“我去看看吧!”贾母起身:“刚好我给孩子买了东西。”
只看之前送出去的那些,赵巧心应该不至于将她撵出来。只要愿意让她进门,往后就能越来越亲密。
贾母运气不太好,她到了楚云梨新宅子的时候,赵家两兄弟也来了。
几人一起进门,赵明乐瞅了她一眼,眼神冷淡,到底没有说难听的话,三弟赵明喜就不客气了:“这位大娘,你怎么还好意思上门?该不会是看我妹妹日子好过了想上门打秋风吧?”
贾母听说过赵家几兄弟最近的处境,老大赵明康一直留在乡下,似乎不得赵巧心喜欢,没能做上生意。老二老三都得了赵巧心指点,听说最近都不错,穿上了绸缎不说,时常来往于村里和城里,已经在找巷子里的人打听城里的院子。
当然,他们是买不起赵巧心如今这大宅子的,只打算在巷子里买一个小院暂住。
想到此,贾母心头愈发后悔自己当初走得太急,没能撮合一家人和好。不然,现在跟着分一杯羹的就能加上自家。
“不是,我就是来看看自己的孙子。”贾母态度和缓,语气却冷淡,言语间故意刺人。赵巧心再能干,生下的孩子是贾家的,往后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贾家子嗣所有。
赵明喜不满,还想要说话,赵明乐出声阻止:“三弟!你被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要咬回来?”
贾母:“……”这是个什么比喻?
忒欺负人!
闻言,赵明喜一乐,不再搭理贾母,率先走在了前头。没多久看到院子里地上爬来爬去的孩子,上前将人抱起:“喊三舅舅。喊完了就给你这个!”
他掏出了一个颜色艳丽的猫仔,孩子特别喜欢,伸手就去抓。舅甥俩瞬间纠缠到了一起。
贾母看在眼中,特别羡慕:“巧心,你近来可好?”
楚云梨侧头看她:“挺好,没看见你的话,不想起曾经那些恶心事,我会更好。”
贾母:“……”
“巧心,那些事你就过不去了吗?”
楚云梨颔首:“对!所以你少来找我!”
贾母面色难看:“我给孩子送了不少东西。”
提及此事,楚云梨顿时一脸恍然,侧头喊:“大娘,我先前让你收的东西赶紧拿出来。”
闻言,贾母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下一瞬,只见大娘拎着一大口袋从屋中出来,放在了她面前。隐约还能闻到里面有股怪味,是食物的酸臭味。
该不会……她曾经悄悄送的东西全都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