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林立,四周寂静。
我与付观南弯腰前行,心中郁结,想那复尔尔的血究竟有何用处,愈想愈觉心慌,直至一股恐惧冲上心头。
我猛然一抬头,夜幕之下,宫墙之上,竟站着一个人。
华冠丽服,衣带飘飘。
我拉住欲继续前行的付观南,他回头疑惑望我,我便呆愣地去指上方。那原本应该端坐在高座的贵妃娘娘此刻立于瓦片之上,背手而立,垂眸轻蔑地望着下方,嗤笑一声。
她道:“去哪儿呀?”
身上黑气围绕,声音却在寂静的夜里如烟般飘散,冷冽渗人。
我咽了一口唾沫,倏尔攥住付观南的手往回跑。贵妃娘娘是个不寻常的,我现下不是对手,她立于高处,视线又辽阔,我只得找些遮蔽物挡着身影。她急急追来,幸而妖物在天子震慑下功力大失,加之她似乎在忌惮付观南,迟迟没有出手,只是一路将我们逼进一座破败宫殿,我打眼一打量,许是个冷宫之所。
阖上门,我背靠门扉。
外面静悄悄,片刻,没有任何动静,我的心慌逐渐恢复平静,正待开门一看之时,忽见一束火光打破窗棂飞进屋内。
红光染了一片。
我急急去扑,惊觉这火居然难以扑灭,只能眼看火势愈来愈凶,烈火将要吞灭屋子。
心一横,我一把将付观南推出屋子,正要跟着踏门而出时,猛然呛了一口气,眼前变作大黑,猛然跌落在地。
——
一种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耳边倏尔出现声音。
那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轻轻唤了声“安平止”的名字,轻而浅,能想象那是一张红嫩的樱桃小嘴,只是她唤,却没有人回应。
梦。又是那个梦。
我心道,原来自客栈之后,我便一直处在阵法之中。
我心急此刻外面形势危机,可身体却移动不了半分,无他法,我僵直站着。
又过了片刻,那女人的浅唤逐渐变作了浅浅啜泣。
眼前大亮。
此刻,我正处在一间屋内,屋中只有一个盘着发髻的女子,坐在床边,低头掩面。我四下一瞧,瞥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像,正是出自安平止之手的元姗画像,与初见不同,这画上的元姗添上了五官,瞄上了轮廓。
她与屋中女子一模样。
我即刻意识到,这掩面啜泣的便是元姗姑娘,是安平止的结发妻子。
正心头疑惑,忽听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来人是个年龄大些的女人,粗眉阔腮,颇有些英气俊朗,我还记得她,安平止的大嫂。
她走近,拉起元姗掩面的双手,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他安家的男人每一个好东西,这当老大的只知流连烟花之所,败坏家财,逼得你大嫂我只能抛头露面自挣脸面,没成想这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小弟也是个混账,抛妻这事竟也做得出,丢了列祖列宗的脸。”
短短几句话我听得发懵。
元姗拼命摇头,哭腔随之,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不是那样的人呀,大嫂。”
“蠢女子,你信他?”
“我害怕,”元姗的小脸红扑扑,泪水打湿她鬓边的发丝,黏腻腻地粘在她脸侧,轻启朱唇,道:“大嫂,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才不回来的?”
大嫂恨铁不成钢,咬着牙道:“他留下的书信你未看么?字字句句早便说得清清楚楚,你怎么还不醒悟?”
书信?
我见桌上确然放着一张信纸,心思一动,身形随之而动,我大呼惊异。
低头去敲那信纸。
字迹刚劲有力。
可惜字里行间皆是无情。
安平止道参悟大道,了却尘缘,欲自行上山清修,请列祖列宗理解,望家族长辈成全,宽待其妻,此生无缘,来世再续。
我再去瞧元姗,娇小的女子窝成一团,眼中已全然没有了光亮,我轻蹙眉头,幸福如梦如幻,顷刻破碎,也许这次便是来了解这场梦境的原由的。
这场元姗设下的梦境。
——
元姗嫁与安平止后相敬如宾,十分恩爱,可这恩爱持续了不过一年半载。
安平止离家了。
尽管所留书信之中近一半言此决定与元姗无关,望亲戚朋友宽待元姗,可世俗无情,她还是遭遇了冷眼,终日里不见喜色。
再后来,如同老天爷戏弄她一般,她发现自己怀了孕,恐心情抑郁便逼着自己开心,吃不下东西便逼着自己硬吃,可惜天不遂人愿,孩子四月时小产了,元姗自此元气大伤,大病一场,卧在床榻之上咳声不断。
也是那年,她的生活彻底发生了变化。
我如同戏台下的座儿,盯着小产卧床的元姗,自那以后,她身边开始围绕着一团常人看不见黑气,之后愈聚愈浓,时间慢慢流逝,她苟延残喘,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却发现自己容颜不改,来不及分辨这是奖是惩,她便被晚辈以怪物之名赶出了安府的大门。
那时她年近五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不知归途何处。
这样的长生与她而言是灾祸,她避不开流言蜚语,一处地方总留不了太长,异于常人亦让她难寻知心人,时间的流逝与她而言似乎没有区别。
她开始寻死。
割腕、投河、上吊。
她的肉身早已千疮百孔,灵魂出窍,她欣喜异常,只是无数次地府的大门打开,阴森森的鬼差夺门而出,却最终没有将她的魂魄勾走。
她死了。
但入不得轮回。
再之后,她便有些疯了。
偶然某日,她来到福伯的客栈,那位奇怪的老人专门收留这种在人间生存不下去的魂魄,他心善,可惜好人无好报,后来有人将他困在客栈,以他孤子之命逼他守着一个人间炼狱的入口,那便是易怪市。
元姗欲报恩福伯,亦为了寻找破解不死的秘密,开始自古籍秘闻之中学习各类阵法。
直至那日在客栈,她见到了永无法忘怀的面庞。
她以为是安平止回来了。
她隐在暗处,才知那是一个陌生人,可世有轮回之境,她认定付观南必是安平止的转世。
元姗习过许多阵法,有一种奇阵可引人入梦,一场梦后,无论人鬼神魔皆可自由交流,她想问问付观南究竟是谁,亦想问问我这位女神仙能否解决这轶事,可她功力不够,梦境一半,断了,阵法有个缺陷,会吞噬阵中人的法力,她眼睁睁看着两个人进了易怪市,无他法,只能以梦境之身跟随。
断断续续中,这场梦终于做完。
我睁开眼睛,火光冲天,有一女子立身站于我身侧,以术法护着火光中的我。
我缓缓起身。
她朝我一笑,道:“李姑娘,真是抱歉,你如今模样,我拖不得干系,望你原谅。”
她的声音温柔极了。
像流水、像春风。
我张口,“元姗。”
她笑笑,点头,“李姑娘,梦已做完,我只求你一件事。”
“是想见安平止么?”
出乎意料,她摇了摇头,道:“我看见那位付公子时便知晓没有这样的可能了,我的夫君也许早就在许多年前便死了,死了便是死了,回不来,见不得,我们缘分浅,也许强求不来。姑娘,能轮回是好事,所有我不求相见,我求忘记。”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仍旧圆溜溜的眼睛,此时却流露出悲天悯人的色彩。
“我明白了。你无□□回,许是身上一直缠着的一团黑气,我现在不知那是东西,但无论如何我会给你个交代,不过,”我看向四周,没有付观南的身影,“我现在,估计要找找我的夫君在哪儿……”
元姗感激涕零,道:“姑娘莫急,在你醒来之前已有人救走了他,去西北方向便可寻到。”
我脱身离开,跨出大门时,我回头,“你不跟我一起么?”
她摇摇头,有些虚弱,缓缓道:“我的魂魄也只能跟着姑娘到此处了,我得休息一下了,李姑娘,感谢你为元姗做的一切,若可以的话,也望你替我向福伯道声谢。”
她确实虚弱极了。
我道:“那后会有期。”
转身,我朝西北方向奔去。内息逐渐恢复,身子轻盈,我挥袖跨过宫墙,如风奔驰。
身后,是追不上的前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