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苏滢蓦然坐起,唤了声“颜家哥哥”,无人应答。
她慌忙起来,书案之上,留下一只芙蓉信笺:
初遇在纯白芳华,窗畔帘幕下,银河倒悬,阳光把你的眼睛变成童话,你踏破混沌,从祀神之歌而来,无邪无暇,一笑便解我枷锁,梦魇生花。此后再不拿往事毒杀自己,回忆也清空,只留几抹彩虹一道月牙,纵着你,在我心房涂鸦。
小诗不过百字,是他惯常的套路,用很轻的词,简简单单表白。
他想起了舞会初见那一日。
每次同眠,不管荤的素的,他的记忆都会变甜一些,按这个逻辑的话……苏滢不好意思地捂了脸。
下楼去寻睿暄,他正在接待客人,是洛攀和谭歆竹。
昨夜的蝎子辫没舍得解开,苏滢将辫子从右侧拢到胸前,客套地叫了声学长,尽量不失友好地拿余光扫过洛攀,而睿暄才是她的焦点,永恒不散的令她燃烧的焦点。
洛攀迎过来,喊她嫂子。
这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苏滢险些摔倒,他叫得也太自然了,自然中又透出坚定和热情。
这让苏滢很不适应,她强笑一声:“瞧你这满面春光,跟痱子似的长了一脸,送喜糖来了?”
洛攀笑着应了:“对呀,份子钱没两万我可不走人。”
听闻他们喜事将近,苏滢问谭歆竹:“什么时候?在哪儿办?”
谭歆竹摆手道:“太麻烦,不办,把证领了完事。对了,你俩婚礼不是取消了吗?不打算补上?”
闻言,睿暄明显颤了颤,在壶中续了沸水,轻轻摇动,看那细长的茶叶慌乱沉浮。
茶水刚刚倒入瓷杯,门铃又响起,周管家开门迎客,学辰像个强盗似的,蒙脸闯了进来。
他直奔睿暄而来,冲到跟前又骤然停住,似乎忍了千言万语,又像根本没话对他说。
洛攀挽着未婚妻,将一盒喜糖递过去,他永远忘不了,谭歆竹对学辰的怦然心动是多么坦荡,又是多么无望。
学辰没说恭喜,只朝谭歆竹微笑,他们之间,连再见都算客套话。
当目光移至苏滢,学辰开口了:“嫂子,早!”
睿暄问道:“你唤她为嫂子,那叫我什么?”
学辰的眼睛追随着睿暄,缓缓向上抬起,将晨光收藏到浅褐色的瞳孔,再一缕一缕释放出来。
在大院同住的时候,每天早上,睿暄都会看到这奇异的景象,学辰的眼睛可以吞噬阳光。
而在这一秒,学辰的目光是空的,半湿的。他喉头颤着,肩膀也是,他呼吸很乱,虚弱地倒入睿暄怀里,下巴抵住他的后颈,眸中藏不住蠢蠢欲动的狂佞,从他的角度,刚好把苏滢收进眼底。
“为什么……”学辰胸口的起伏时急时缓,“为什么躲着我……”
睿暄茫然而叹:“这是气我不让你送,也不准探望?你有你的归处,怎可耽搁在我身上?许轻……”
“跟许轻没关系,跟苏滢也没关系。”学辰说得很大声,似是被泪水呛到,咳了好一阵子。
“你先放手,喝口茶顺顺气。”睿暄的腰就快被搂断了。
“跟我单独谈谈!”学辰劲道未减,眼泪倏然而落,未经脸颊,直接砸到地上。
苏滢指了指书房,示意二人进去。
桌案之前,学辰花了很长时间才理顺气息,再度抱住睿暄,呓语般在他耳畔问:“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不愿叫你一声哥……”
睿暄的唇轻轻动了动,前世的墨凛,此生的学辰,相伴之日都是对他直呼其名,不顾一点兄长的情分。
他惊得把人推开,学辰踉跄几下,好在撑住了桌子,勉强没摔倒。
浅浅淡淡地笑了几声,学辰拿出半张旧照片,是他和睿暄的合影,庄重的红色大门,弯曲的国槐枝桠,跌跌撞撞的杨花飞舞成一场大雪,身量相似的两个少年并肩而立,而睿暄的脸缺失掉了。
当年他一走了之,孩子们怨恨他的抛弃,烧了他所有照片,这半张是学辰从火堆里抢出来的,颜睿暄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我等了你整整十九年。”学辰抖得更厉害,骨缝里都塞满了冰,“从核桃林第一次见你开始,我就在等,明明我也在原地,可我一个天生克星,没苏滢命好,什么也等不到,谁都不会来。颜睿暄,你不用找那么多借口,也别躲我了,没必要,真的,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腊月二十九那晚……都是男的,我没那么矫情,用不着你负责,你也不用装失忆,挺没劲的……”
“我……”睿暄垂下的手指微微曲起,所有神经都注了麻药。
“重修大院的事你跟我师父和李烨商量吧。”学辰吸了吸鼻子,把衣服理好,“导演想趁着还没施工,去大院实地拍摄,演咱俩小时候的孩子选好了,挺漂亮的。敲定的剧本,苏滢手里有,想看的话,跟她要。”
“你……你不愿再见我?”睿暄神色错乱,眸里的龙晶碎了。
“你是不是觉得……”学辰咬着唇,“咱俩走到今天这步,是我活该,是我贱!”
“学辰!”睿暄猛然抬首。
“被我戳中心思了?”学辰苦笑,“你不用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我不会跟苏滢说,也不劳烦你绕弯子满世界地躲。影帝,霸王,地产泰斗的乘龙快婿,你乐意当什么就当什么,乐意怎么活就怎么活,但有一样儿,别他么指望我跟你称兄道弟,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不可能只是单纯地把你当哥哥看待。”
“我是真的不记得……”睿暄微曲的手指握成了拳,指甲在掌心来回磨着。
学辰持续笑着:“算了,就这么着吧,我干嘛非要说破?让自己难堪,也让你恶心!我知道你为了颜家香火才跟苏滢好的,但是装失忆真他妈太不爷们儿了,要不是看你签了离婚协议,小爷我能心甘情愿让你给办了吗?”
“离婚协议……”睿暄缓缓重复着,“我没有……”
“没什么?没签字,还是没上过我?”学辰轻轻一掷,手里的照片带着戾气,飘落脚下。
阳光照透了窗帘,白色的光刺进眼睛,学辰更显仓皇,再度抑制不住地全身发抖,喃喃动唇可什么也没说出口。
睿暄闭目,隔了许久,移了步子到他身前,温声说:“学辰,你转过身去。”
下意识听了他的话,学辰旋身,书房正中挂的两首小诗,是他们分别与苏乾宇合作写就,在其上方又新添一副墨宝:
贤人争罪,改过成圣,转迷为悟,转苦为乐。
苏乾宇的字,力道风骨远胜从前。
学辰自嘲道:“让我看干爹写的书法,什么意思?说我咎由自取,活该倒霉……”
“不。”睿暄从身后将他搂紧,揉进胸膛,贴上他的耳垂道:“我只是习惯像现在这般,环抱心悦之人。”
念及睿暄脚伤,学辰动不得武,静立僵住,挣不脱,避不开,终是泄了气:“放开吧,不玩了,你丫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睿暄揪住他的衣领,将人甩到一旁,冷哼:“昨日滢儿睡下后,我已通读剧本,墨凛在战场濒死之时,紧握睿暄为他做的剑穗,说出最后一句台词: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不愿叫你一声哥……”
学辰深叹,朝门外望去:“苏猴子,不是让你藏好剧本的吗?干嘛吃的!”
回应他的是浪潮般叠加的笑声。
书房里的摄像头是提早备下的,苏滢把这段视频稍加剪辑,乐不可支发给一众好友。
从门缝看完影帝飙戏,洛攀和谭歆竹挽手告辞,他们并肩穿过的庭院,画卷好似水晶,其莹如波,其坚如玉。画卷中的两个人也像水晶,看上去那么纤柔脆弱,心智却强大如山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