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响的时候,苏滢翻了个身,朝旁边拍去:“颜家哥哥,再让我睡五分钟。”
左手扑空的同时,她一下子惊醒。
这里是荣格,父亲的病床就在不远处,而她刚刚喊的那个人已经在初遇当天就退出她的生命,是睿暄占用了这个角色,饰演了她的命定之人。
周管家问道:“小滢,昨晚你跟钟文钊是怎么回事?”
苏滢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并没换,膝盖和手肘的擦伤消过毒了,还在隐隐作痛。她只记得,昨天与钟文钊一道出了宇辉,在十字路口,晃眼的车灯,刺耳的鸣笛……
“这是从你嘴上擦下来的。”苏默展开纸巾,上面有血迹。
她的记忆零零散散,宽厚的背,像条稳固的小舟,载着她在夜色里颠簸。
“昨晚,他背你回来,脸上大块淤青,嘴角也有血。”周管家焦灼起来。
苏滢旋即打给钟文钊:“我断片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是你把我从车前推开的?伤着脸了?”
对方只是笑:“你不记得,咱就翻篇,别提了。”
挂断电话,苏滢从他软绵绵的语气里得到验证,每次醉酒她都胡乱亲人,学辰两次幸免于难,这次,绵长无尽的吻必是给了钟文钊。
是惊天动地的染了泪痕的亲吻,她脑中,还残存着冰凛的触感。
“周叔。”她说,“您派人买点东西给钟家送去,一来谢他救了我,二来做给公司的人看,咱们苏家不计前嫌。”
周管家应着,随即拿出戒指和离婚协议:“小滢,这是怎么回事?”
签字的笔迹,是颜睿暄亲书。
苏滢翻阅内容,就像被人在瞳仁剜了一刀,她逼迫自己成为一块石头,坚硬的,无法受伤的石头。
周管家沉沉地问:“不是要等老苏醒了再说的吗?”
苏默笑问:“协议是谁帮着写的,还挺专业。”
“哥。”她轻唤,“这是钟文钊擅作主张拟定的,放在我包里。我不记得见过他,可笔迹不会错,颜睿暄这三个字,任何人都仿不出来的。”
苏默喉头微颤,本想装作若无其事,最终还是握拳砸在了墙上。
“那你……”周管家问,“对姑爷到底什么态度啊?”
闻言,苏滢提了笔,只写出草字头,手腕就没了力气。
颜家娶妻须有花草之义,她是,蓝茵亦是。
他对蓝茵的情比血还浓,经脉枯竭后,他还是拥有她的余温。
这就是她与蓝茵的不同之处。
有什么可比性呢?苏滢想,他又没爱过我。
却为何,终是无法落笔?
苏默夺了协议,放入抽屉,笑道:“凭什么白白给丫两千万?叔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今儿过年,不说这些了,小滢,你嫂子在家炖排骨呢,中午给送过来。”
“她做饭?你们家灶台还能要吗?”苏滢跟着笑,守在父亲身边,她明白自己,对睿暄从来都是梦里梦外徘徊着,深深浅浅地眷恋着又痛彻心扉地挣扎着,从一开始,蓝茵就横亘在他们中间,对他的感情,从来都是悬浮在断崖之上,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
而今尘埃落定,胸口那根细小的刺终于□□了,一点伤口都没留。
除夕这天,睿暄没回大院。
电话打不通,学辰便到他寓所去找。
睿暄枯坐在画室里,手里抱着清如的首饰盒,很小声地哼着歌。
学辰辨得出,那是他小时候哄孩子时经常唱的,没有歌词,娇娇糯糯的调子,像江南的雨,醉卧在风里。
“宁阿姨炖了一大锅排骨还捏了三大盖点儿韭菜馅饺子,你不回去吃,怎么不给她打个电话……”
“墨凛,你来了。”睿暄扬起脸来,身上尽是干涸的血,左颊至嘴角开了一道口子,脚踝也是肿着的。
学辰一瞬无措,唯有打给苏滢,提及睿暄的名字便被挂断。
“你跟苏滢到底怎么了?”学辰问他。
“嗯?你说什么?”睿暄似是听不懂他的话,像当年的清如一样,把他所有证件都收在盒子里,码放严整。
学辰叹道:“这是要去哪里?”
“吴县老家。”睿暄持续笑着,“方知文的驿馆就是六百年前外祖父置宅的地方,他的尸骨葬在河边,许久没人祭拜了。”
学辰知他回到《鸳盟书》去了,试探问道:“既然要见逝者,你这等形容怕是不妥,外祖父难免泉下担忧,我先带你去把伤口处理了,可好?”
睿暄望着窗台高脚杯里的绿萝,久久才应了一声。
学辰载他去了附近的医院,拍了片子,脚踝轻微骨裂,保险起见还是打了石膏,脸上伤口不浅,找整形科的大夫缝了八针。
苏滢怎么也不接电话,苏默也被他烦的关了机。
学辰轻叹着,联系了方依。
方依赶到医院时天色已晚,睿暄半卧在病床上,怀抱首饰盒,左脸贴着纱布,可笑意丝毫不弱,似是夙愿达成又像牵绊已断。
她和学辰一左一右陪他坐着,看万家祥和灯火和煦,看冬去春来生机复往,看寰宇浩渺人若微芒。
正月初五。
睿暄这几日几乎不合眼,瘦得没了人形,央着方依一同回乡,拿断食当作威胁。
没办法,他们只好应下,定了正月十五启程。
学辰驱车到了荣格,封锁还没解除,但安保人员没有阻拦,他进了病房,看着熟睡的衰败的老人,在心里叫了声干爹。
是苏滢先开了口:“他让你来的?”
“不是。”学辰急道,“睿暄现在情况很不好,脑子不清楚,一身的伤,也不睡觉,每天念叨着要回苏州老家。”
“跟方依一起?”
“嗯。”
苏滢哂道:“我本来不信他们真的有什么,可现在想想,《鸳盟书》里,他创造的颜睿暄,生在吴县,被人称作阿暄,这些灵感应该就是来自方依吧?而现实中,他们俩多像一对亡命鸳鸯,等不到我爸醒来,就急着跟我撇清关系双宿双飞了。”
双宿双飞四个刺耳的字,发自肺腑,经过声带,擂鼓般敲打着记忆,刚刚触及到,那尾音却又随着心跳逃跑了。
苏滢拿出对戒和协议,学辰验了笔迹,绝非作假,他垂了手臂。
“这个……他不是受了胁迫就是疯了。”学辰问道,“协议是你写的?他在腊月二十九签的是不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滢抱臂而笑:“今天破例放你进来,就是要亲口告诉你,我没义务回答你任何问题,你也别指望从我哥和周叔嘴里探出什么来,因为他们跟我一样,真的分不清到底是你被颜睿暄利用而不自知还是你跟他本来就是一伙的。对于蓝茵的死,你一直有愧,现在总算释怀了吧?”
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像块顽石,学辰自知说什么都没意义了,乞求道:“他正月十五就要走了,能跟我去看看他吗?”
苏滢不答,那副冷冰冰的外壳,围成一座坚固的城,谁也攻不进去的城。
学辰刚走不久,方依的电话就打来了。
“苏滢,你要逼死睿暄吗?过来看他一眼都不行吗?我求你了……”
“除了装病就是发疯,这么没创意啊?也是,日记被他演遍了,新剧本一时半会儿编不出来也正常。”
“我再重申一遍,那本日记他没看过!”
“随你怎么说都行。”
“睿暄被韩静泊关起来之前,给我写了封信,寄到我老家的,有邮戳为证,绝非作假,我让阿爸拍照过来,你亲眼看看睿暄究竟为你做了什么,又把你当成什么!”
“新鲜花样终于来了。”苏滢笑得轻淡,“是提前留好的退路,还是现编的内容装进旧信封,谁能证明?等等,他跟你也玩儿鸿雁传书以诗寄情那一套?”
“你……你不信他,将来后悔,别来求我!”
忙音传来,苏滢觉得嘲讽,如今的骗子都是这般理直气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