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护具的工人们将一道道钢筋龙骨焊接安装,密集的火星在太阳下溅出白光。
她深深吸气,脚尖点着绿色安全网,网眼之下,有个垂直的高空。
苏滢问安全网结不结实,学辰让她踩上去试试,她不敢,她说掉下去的话,就看不到睿暄回来了。
学辰喉头发紧,他不知凭借一己之力有多少把握能够完完整整把睿暄还给他的天命之人。
苏滢瞬目,深邃却轻淡的笑:“你这么拼命拿到铭服饰股权,是要从韩静泊手里得到什么或是夺回什么?”
学辰不语,流淌的云躲在他眸间,清风便吹不散了。
安安静静的他,那般虚无,一触就碎似的,于是苏滢伸出了手,恰好的温润,适当的暖,在他额头弹了一下,而后她笑,眼里的水雾一层一层重叠,终于模糊了视线。
他紧抿了唇,眉心微蹙:“韩静泊一定是挑起华妍城危机的背后主使。那个老王八蛋惯用阴毒恶心的手段,而你们苏家人都太善良。睿暄回来之前,我会尽力给你一个最好的结果。”
“连你都看得出来,咱爸能察觉不到?”苏滢深深看他,似乎要从浅褐色的瞳眸里捉住睿暄的影子,“亲自去找他姑爷,是故意为之,留我自己独挑大梁,给豺狼虎豹现出原形的机会,这不,钟道非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八成已经跟韩静泊联手。接下来,韩老王八肯定会上演一出雪中送炭,这样就能在宇辉立威,获得谅解。”
泰斗级的人物,果然智计无双。
学辰叹服,对她深揖:“降妖伏魔,匡扶正义,全仰仗苏大师了。”
“韩静泊欠睿暄的,咱爸一定让他百倍偿还!”苏滢的话,前所未有的寒凛,“咱爸还说,这都是他们男人的事儿,不让我掺和。睿暄也说过,我在原地等着就好。”
学辰还想再说什么,外梯哐哐而来,尖锐的摩擦伴着一个女孩的声音:“相好的!”
那一声呐喊引得电焊工们停下作业,举目张望,憨笑在空中飘荡。
许轻跨步迈上楼层,后脚绊在木板上,高跟鞋从缝隙处坠落。
电梯工赶忙过来扶住她:“姑娘,你别动,到处都是钉子,你先回来。”
她不听劝,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学辰,可刚走几步她便停住,一点一点弯膝跪了下来,被风吹乱的头发遮住脸庞,可肩头的颤动表明她正在遭受疼痛。
被钉子扎脚的情形,电梯工见怪不怪,以预言家的姿态稳步上前,可还没近许轻的身,她已被学辰拦腰抱起,风驰电掣的,两道身影从他眼前掠过,电梯轰然启动。
学辰按下一层电钮,将许轻放在轿厢正中,伤在脚跟位置,钉子刺入不深,可流出的血色泽偏黑,想是铁钉生了锈。
他用嘴吸出脏血又一口一口吐掉,许轻双手撑地,陡然想起她送给学辰那双藏有钢钉的白色运动鞋,她给他的痛,今天算是还清了吧?
思及此,她咯咯笑起来,原来创伤跟痛苦没有必然联系。
到了荣格,苏默为她处理伤口,又打了一针破伤风,包扎完毕,问她感觉怎么样。
许轻回味一场盛世婚礼似的,柔柔说道:“刚扎进去时凉凉的,然后有点儿麻,他帮我吸血的时候,心里痒痒的。”
“不疼吗?”苏默诧异。
许轻嘟嘴,脸颊浮上秋日的芙蓉,好似这小小磨难助她成佛了一般。
苏滢找了双拖鞋给她,揶揄道:“你怎么混进工地暂且不说,上楼好歹穿个厚底的运动鞋。”
“你见过公主穿运动鞋的吗?”许轻反问。
“这主儿好像疯了。”苏滢与她天生相克。
学辰不为所动,只是频频看表,推说有事踏出房门。
苏滢犹疑着,进退不得,最终还是决定去追他回来,来到狭窄的楼梯间,视线转暗,没有光的地方都是险境。
学辰正坐在台阶上。
苏滢拍手,声波燃起灯光。
断了的蛛网就在她头顶几寸处,飘飘摇摇,而学辰像极了从那网上掉下来的无家可归的飞虫。
小窗之外,刮进了说不尽的薄凉。
“躲也不是办法,看她那劲头儿,是要跟你纠缠到天崩地裂。”苏滢眼眶泛潮,学辰在她视线里越发模糊,变成了无数细霰。
“她说……”学辰回头看她,“希望我像对你那样对她。”
“你俩之间没我什么事儿啊。”说到纠缠,即使经年的情愫变了味道,她曾经对学辰那小小的倾心又何曾说得清楚?
树枝杂着花影,秀韵入骨,画在窗外澄澈的天空。学辰抬头仰望那方斑斓,躲没有用,可他给不了许轻一个最终版的态度,他在拖延。
身后有人重重地咳,脚步一深一浅。听出是许轻来了,学辰抬步而去。
苏滢阻住许轻:“想让他像对我那样对你,那就别追。”
对方倾直了身子,停步,手指卷弄头发:“你俩的关系真是扑朔迷离。”
“你俩的关系就快形同陌路了。”苏滢回道,“现在跟我闹矛盾,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你多有本事!”许轻讪讪,“颜睿暄、尹学辰、洛攀、钟文钊,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望着田里的。”
苏滢心累,这姑娘噎死人不偿命。
她要走,许轻却挽着不放:“他为什么看到我就不会笑了,对着你就那么随便。”
许轻生而自负,只看到空中楼阁,从不懂脚踏实地,可这类人受了伤害,往往更难自愈。此刻,她便在求救。
苏滢想起许轻在她家中昏倒那一幕,高傲如她,不到走投无路绝不示弱。
“你越是刻意和他自然相处,他就躲你越远是不是?”苏滢开始传道了。
许轻丧气地垂下头。
“你知道他自卑的源头在哪里吗?或者你根本没觉得是自卑在作祟。”苏滢正色道,“现在的allen任谁都喜欢,可过去的学辰有谁在意过?正因如此,他对萧萧一直心存感激,即使她做了错事,欺骗,利用,设计圈套,可学辰不忍心怪她。”
许轻咀嚼这番话,深深点头。
苏滢继续道:“你看到的学辰只是冰山一角最璀璨的部分,真实的他已经在冰冷的海水里生了根。如果你只想获取他光鲜的一面,那不就等于彻底把他撕裂开了吗?所以,要得到学辰,首先要了解和认同他的过去。”
“我了解啊,我去过大院,去过工地,见过他的同事和前女友,可是,认同是什么意思?”许轻竟真的像个求知的学生,一板一眼咬文嚼字。
“至少要对他的经历感同身受。”苏滢解惑道,“有些人习惯了常态化的不幸,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世界有且只有他一个人。你这样突然闯入强取豪夺,会让他不适应,甚至惶恐,在没得到之前就开始害怕失去。”
许轻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颤,初见学辰,他为了拿到角色与父亲打赌,在餐桌上,他曾自陈身世,他说,我7岁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怕被债务连累的亲戚们没人收留我,他们说我命硬,克死了父母。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死不死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也没有谁关心我是不是还活着。
他一席带血的话只换来她片刻动容。她的心向着别处,很快忘却他的苦难。
得了真传,许轻绽开微笑,再度挑衅:“那你了解和认同颜睿暄的过去吗?就不怕韩静泊的声明是真的?”
“真假又如何?他是谁,我说了算。”苏滢也笑,微弱而强大,像暴雨中不倒的罂粟花。
这句话,让许轻骨子里的骄矜尽数散去,爱一个人,竟然可以唯心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