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简记不得等长安回家是自己说出去的话了,她鼻尖有些酸涩,很不是滋味儿抬头看了一眼七老板。
相比于小时候于孤儿院和福利机构中夹缝生存的时候,相比于住在知乐公司十六楼冷冰冰的病房的时候,时光清吧对于长安来说,是一个温暖的家。
而这个家,是眼前这个人给长安最大的庇护。
明明试图保护那些感染者,却还是选择人工降雨这种丧失人道的方式摧毁临川,七老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沉静看着他,道:“如果没有东城区的那一场雨,现在零号病毒感染的情况不会那么严重的。”
七老板往后靠在自己的椅背上,双手搭在一起,淡笑,“你知道,这种决定,单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做出来的。或许,我们是牺牲了小部分人的利益,但我们试图拯救的是大部分人类。”
“而你,虽然通过直播赢得了民心,临川被暂时解救下来了,但定时炸弹一日不拆,人类就会一直处于危险之中,你有考虑过,一旦控制不住临川感染情况,全世界都被感染的模样吗?”
纪简收回了在黑山羊身上的手,她站起身来,坚定地看着七老板,黑眸微沉,字字铿锵有力。
“所以临川市民活该被放弃吗?”
“其实,我俩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吵架,当初和那群家伙投票的时候,我选择的是救。但真的要辩证地去看这个问题,救与不救的弊端都难以避免。”
七老板意味深长笑了笑,“听说你要去临川了。”
纪简听到他说他选择救临川市民,脸色好了点,点头,“现在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去突破研究了,打算去临川看看。”
她指向地上的黑山羊,道:“这只……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人类的特征了,你们是这么知道这个不是羊的?”
“这只黑山羊是长安那边送过来的,他们那边有稳定者因为吃了黑山羊被零号病毒侵入了大脑,然后他们又陆陆续续在市区发现了几只黑山羊。”
七老板悄悄咽了口口水,有点疑惑问:“而且,感染者闻着它的味道会觉得很香,你难道闻不出来吗?”
“香?”纪简低头闻了一下,摇摇头,“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这就奇怪了,长安也说他对这个完全闻不出特殊的味道。而且,长安说他从未对人类有过一丝一毫想要吃的欲望,你也没有吗?”
纪简愣住,确实,她从未考虑这个问题。
一般的稳定者像清吧的那些人,从未说过自己想要吃人,大约是用极强的意志把自己的欲望压抑到心底,那些黄眼睛的是经受不住诱惑在零号病毒的驱使下选择吃人。
而她,感染的这些日子以来,从未被是否吃人这个念头困扰过,她以为是有些人类的基因天生抵挡住了欲望,可好像不是这样。
难道只有她和长安是特殊的吗?
“或许,你的感染是上天安排给这个世界的希望。”七老板看着出神的纪简,微笑着,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胸腔都在颤抖。
“你看起来不太好。”
“是的,我大概没有几日好活了,我的线已经快蔓延到心脏,哪怕是长安再用他的血帮我压制,我也撑不了多久了。”
明明是事关自己生命的话题,他却说得那么轻巧,还眼里带笑,仿佛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
一个中年男人,此时此刻对于生死的从容,完全显现了出来。
“你是怎么感染的?”纪简忍不住问,她感觉七老板的感染时间不比长安短,那么有权势的人,怎么会接触到病毒呢。
“长安和你说过零号病毒是怎么被发现的吗?”七老板侧头问。
纪简回:“一年半之前,考古学家从一个战国墓里发现的。然后那一批考古人员和整个村子都被感染了,不过后来军方不是一颗炸弹炸了那个村庄吗?那时候零号病毒就应该杜绝了呀。”
七老板苦笑着摇摇头,“我和其余的那些人,刚开始以为这个病毒只要好好隔离就可以救活其他的村民。我们把所有的人隔离到生命方舟里,然后用炸弹炸了那个村庄怕还有其他的人去那个战国墓感染上零号病毒。”
“我们曾经试图选择救的,只是……现实太残酷了,那些村民全部感染了,很多都失去了理智,我去看他们,他们要吃了我。”
七老板掀起一直盖在轮椅上的毯子,露出下面两个空荡荡的裤腿,淡淡道:“我的两条腿,被吃没了。”
纪简眼睛猛地瞪大,盯着那空瘪的地方眨了眨眼。
她察觉到自己失态,收敛了一些目光,敬畏道:“因为伤口,您感染了?”
“是的,我带走了还有理智的稳定者。剩下的感染者,全死在了无差别攻击的子弹中。”
“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了之后,把带出的几只零号病毒试剂送给各大基因公司进行研究。你也知道,零号病毒可以激发出人体内的一些异能,我们怕以后若还出现这样的恶□□件,所以想要提早研究出来。”
“所以,给了知乐一支试剂,然后给长安打了。”纪简不敢置信摇摇头,“你给谁了?你给哪个实验员了?”
“你的老师,解风。”
听到此话,她全身像是失去了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有点迷茫看向七老板。
“你别担心,这些事情我没有和长安说过,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因为你的老师的所作所为恨你的。”
七老板劝慰几句,犹豫片刻又道:“而且,据我对解风的了解,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不要想太多了,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黑山羊体内零号病毒如何进化的。我今天叫你来,主要的目的是想要你组成一支队伍,科研小队,深入临川,寻找真相。”
“科研小队?”纪简皱眉。
七老板点点头,“长安说临川市内有一股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力量,他总是抓不住对方,很头疼。我想黑山羊和这股力量冥冥之中有联系,需要你去查明。然后摸清黑山羊是如何产生的,如果可能的话,一网打尽。”
确实,一只诡异的黑山羊,远比一个感染者更容易让普通人放松警惕。
“我给你安排了一些队员,都是你熟悉的人,等到了临川,罗青会为你们的安全负责的。”
七老板有些疲倦,他挥了挥手,语重心长:“纪小姐,接下来的一切,靠你了。”
纪简明白这是让她离开了,她起身,朝着七老板鞠了一躬。
向这个试图救全体村民性命却被吃断了腿后,依然不改初心要救临川市民的人表达了自己最崇高的敬意。
她深深看一眼七老板,像是看到了亘古的城堡,任凭风吹雨打,永久屹立在正义之上,永不幻灭,永不崩塌。
最后,她收回了自己看着七老板血泪的视线,慢慢转身离去。
门,还未关上,一股压抑的痛苦声就传了出来。
寂静狭长的走廊里,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每走一步,她感觉就到心底有一株绿芽挣扎着发了芽。
身后,是匆忙的管家奔跑的脚步声,是哭泣的女儿的喊叫声,是一个灵魂于寂静中消亡的声音。
是悲壮,是无畏,是向死而生的坚定。
来到了别墅的门口,有一辆大巴停在她车子后面。
借着开着的窗户,她看见了和自己打招呼的陆飞白,看到了打瞌睡的蒋京和小胡,看到了正在吵架的大林和甘一,看到了很多她的同事,看到了解救人类最耀眼的希望。
凉薄的夜色下,纪简微微笑了起来,一双静谧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经历了一夜的路途奔波,赶在微亮之际,他们抵达了临川市的外围。
最外围的军队拦住了纪简的车队。
“这里是危险区域,禁止一切人类进去。”
纪简摇下车窗,笑着拿出通行证,“这位军官,辛苦放一下行。”
那个士兵没想到她居然能搞到全区也就十几张的通行证,直接惊讶瞪大了眼,他仔细看了几遍,确认无误,点点头道:“这个只能一个人进去,你进去,你后面的这个车不能。”
累了一夜的纪简实在是没有心情和顽固的士兵多说什么,她直接打了罗青的电话。
“喂,罗上校,嗯,对,我现在已经在临川市西北边的入口处了,你可以出来接一下我们吗?”
一听到罗上校,士兵有意无意瞥了纪简两眼。
纪简微微颔首,“对,他们不放人……行,那你派个人来接一下我们吧。”
等她电话打完,那个士兵轻轻问:“您认识罗上校?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呢……”
纪简点点头,“是的。眼熟?是不是看过我的直播,关于零号病毒的直播?”
这时士兵才恍然大悟,“对,你是纪简!天哪,纪实验员,天哪。”
他激动极了,手舞足蹈问:“纪实验员,您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们军营里有很多您的粉丝。”
他把自己浑身的口袋都翻遍了,都没有找一张纸和一支笔,既兴奋又尴尬地站在原地。
陆飞白从后面的车下来,打着啊欠,问:“怎么堵在这里了?”
纪简飞快从车里翻出一个新的本子,签了几个名字,递给快要一蹦三尺高的士兵。
“没什么,罗青说要找个人出来接我们。先等等吧。”
“纪师姐还真是软心肠。”看那士兵兴高采烈像只小兔子蹦跶回去,陆飞白忍不住笑道。
谁知下一秒纪简脸色微变,她眸色深沉,死死盯着前方出现的人,像是要把对方搞死一样仇视着。
陆飞白心里有点发毛,忍不住问:“纪师姐,怎么了?”
“没什么。”纪简语气冷若冰霜,生人不敢贴近。
裴信从里面走了出来,和士兵打过招呼后,来到纪简的车边。
“纪实验员,欢迎你的到来。”
裴信伸出手来,不苟言笑,冷冷和纪简对视,等了许久,见纪简没有要握手的意思,他收起手。
“这位是?”陆飞白眨巴下眼睛。
“裴信。”纪简冷冰冰应了句。
陆飞白瞅着裴信肩膀上挂着的星星徽章,颔首微笑,“裴少校,幸会幸会。”
裴信淡漠点点头,又再次看向纪简。
“我知道纪实验员还在生我的气,因为我杀了那个护着你的感染者。没关系,如今来了这里,我的生死,任你处置。”他熟练地拉开纪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士兵打开高科技研制的铁门,给他们放行。
纪简瞥了他一眼,横眉冷对,“我以为,军方起码会给我一个交代,没想到,还让你来接我,真是讽刺。”
裴信虽然是坐着,背部依然挺立,他接下了纪简冷漠的话,“不是罗上校叫我来的,是我主动要求过来的。这一路上挨着西城区走,虽然这一片不是感染者聚集最多的地区,危险却也不小,我会尽力保护你们的。”
“怎么,赎罪?”纪简不耐烦地踩了下油门,车子猛然前进。
“不是赎罪,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那些感染者本来就应该被赶尽杀绝的,他们早就丧失了天性了。”裴信冷冰冰道。
“我听罗青说,你的父母被感染者吃了,伤心吗?”
见裴信脸一下白了,纪简心里反而没有很爽的感觉,她只能恶狠狠道:“你要记住,你现在的心情就和我当时在直升机上的心情是一样的。别以为只是降职处罚就可以让这件事情烟消云散。”
她冷着脸没有再说什么,一大一小两辆车横穿荒芜的西城区。
周围异常的寂静,静到只有风刮过车身的声音。
裴信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大街,心底感到奇怪,“今天这里,怎么一个感染者都没有出现?”
“平时有很多感染者在这附近晃悠吗?”纪简疑惑。
“对,除了东城区那一块儿外,其他地区的感染者都会在街上晃悠到处找食物的。我们现在要往东北方向走,那边是罗上校驻扎的和平区。”
纪简若有所思点点头,“那我们加速穿过这块儿地区吧。”
随着速度加快,车子穿过一片破旧的街道,来到一处建设得十分高大的大楼前——这楼本来是临川市建设好用来吸引偏远地区厂家在这里开店的,只是才刚建设好,就迎来了零号病毒。
此时此刻,她才隐约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音。
窸窸窣窣,牙齿上下打架,不绝如缕。
她压住心底里不好的预感,用余光瞥向那栋没有一扇玻璃是完整的大楼,头皮瞬间发麻。
一个个宛若蝗虫的感染者在楼里涌动着,每一层,每一个房间,每一处破碎的玻璃,都能看到他们拥挤的身影。
他们在撕咬,在厮杀,在互相吃着对方的血肉。
满足的笑容,尽情地咀嚼。
这是一场狂欢的进餐。
纪简心尖都在颤抖,她努力镇定,慢慢小心翼翼开过去。
裴信也注意到了,也还算镇定,皱着眉头对对讲机说了几句请求支援。
“不要惊动他们,我们开过去就行了。”
后面的大巴车里传来了女生的尖叫声和蒋京的骂娘声,纪简拉扯了下嘴,“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两句国粹。”
瞅着漫天黄眼睛齐刷刷转过头来望向她们,一整面楼像是一块儿冒着黄光的巨大led灯屏。一时之间,天地之间寂静无声,不知道是谁开始动了起来,很快,所有的感染者开始沸腾。有甚者直接从十几层的高楼跳了下来,砸到纪简的车窗前,发出震天的响声,偏偏还要张开血口来吓人。
纪简皱眉嫌弃看着,低声骂了一句,“闭嘴,长得这么丑还出来吓人,怎么办,开不过去!”
望着越来越多的感染者从天而降,裴信有些着急,问:“你准备了防护服了没?”
纪简往后座扬了一下头,裴信飞快从后座位置翻出了两套防护服,给纪简一套,两人穿上,并且提醒大巴车里的人也穿戴好。
也就一两分钟的事情,大家在慌乱中穿戴整齐,蒋京苦中作乐:“完蛋了,今天要是死在这里,给我收尸的人就会发现我穿了一条起毛的内裤和破洞袜子。”
小胡紧张看着外面,“闭嘴吧大哥,咱要是死在这里,你的内裤就会被外面的感染者吃掉。”
车窗外的感染者瞪着一双像玻璃弹珠几乎要跳出来的浑黄眼珠子,咽了咽口水。
……
蒋京震惊地看着他们吞咽的动作,暗骂一声,“还……还挺重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