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傻了?”
周雪程牵住琳琅的手,见她呆呆的,禁不住笑了。他迁就着对方的身高,略微弯下腰, 与人平行对视。
他的模样是生得极好的,不比剑眉星目的英姿勃勃,也自有七分的秀丽清隽。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仍有十七八岁的少年姿容,足以说明他相貌的欺骗性。
好一会儿, 夫人回过神来,神情掠过慌张, 下意识要挣脱他的手。
周雪程轻笑, 十指扣得更紧些了。
他早就知道对方的习惯,她若是挣扎, 就更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怎么了?”他颇有耐心地问,仿佛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如果忽略掌心强硬的禁锢。
帝王低下脸, 睫毛被日光剪出秀美的轮廓, 浅浅如扇映在眼脸上。今日赴将军府立后, 他破天荒没有穿戴庄严华贵的帝王服饰, 反而是一袭清服玉带,勾勒白衣秀士的俊雅风流。纵然如此, 天家的矜贵是刻在风骨里, 于是他的低头示好引起了太监跟史官的重点关注。
于天下臣民而言, 册立皇后是国之大事。
对帝王而言, 这不过是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
他迟早都会接她回去的。
况且他并不觉得一纸诏书能代表什么。
诏书是死的,作为掌权者,想什么时候毁约就毁约。
论珍贵,哪有她半分。
他宁愿穿着最轻便的衣裳早点见到她,也不愿因为换皇服而耽搁。
这份迫不及待的心意,她可懂?
“陛下,这于理不合。”夫人褪下艳妆,一身缟素,出水芙蓉的清美。
他漫不经心嗯了声,摩挲着她的手背肌肤。
“怎么于理不合了?”
夫人咬着梅红的唇瓣,没有说话。
史官还在一旁候着,她自然不会将把柄交出去,落人口实。
周雪程这刻倒是与她心有灵犀,余光瞥了那年轻史官一眼。
对方哆嗦了好几下。
与琳琅的谨慎不同,帝王并没有避讳众人耳目,手指松开,转而改为捧住她的脸,亲昵理了理鬓发,“这些你无需担心,我自会处理。皇后之尊,本来就是你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若是有人不识趣……”
他吻了吻她眉心。
唇意微凉。
“那便叫他尝尝何为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陛下——”
她稍稍皱眉,正想说话,被他用手指抵住了鼻尖。
“你要相信你家男人的能力。”
周帝温柔的嗓音透出几分捉弄,“与其担心这个,不如锦娘想想辛夷宫以后种植怎样的四时花草?郎君对此事可不精通,以后少不得要讨教锦娘的心得。到时候,锦娘可别嫌郎君笨拙。”
“笨拙?这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么?”
琳琅看他。
“不。”他笑着摇头,“锦娘如此聪慧,难道听不出这言下之意?”
“言下之意?”
他伏在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氤氲着。
“言下之意是,郎君笨拙,不懂得如何讨锦娘欢心,若有不当之处,希望主考官网开一面呀。”
瞧她睁圆的眼睛,周雪程忍不住想咬上一口,考虑到周围的众人,他按耐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不急,他还有很长的时间与她慢慢来。
而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如何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君夺臣妻,大逆不道,违背伦理纲常,仅此一条,便足以让他在史册上留下千古骂名。周雪程本人对此并不是很在意,但这不代表别人不在意。
“啪——”
一方云墨砚台毁于他的袍角。
周雪程避都不避。
“作孽,作孽啊!”
一向仙风道骨的太傅难得失态了。
这位辅佐了两朝圣君的老人是听到了立后的风声,从府邸匆匆赶来的,头发没有梳好,露出几缕银丝,显出几分疲软的老态。
太傅轻微耸动着肩膀,被气得狠了,“陛下,您还记不记得您姓什么?”
周雪程抖了抖溅上墨珠的衣角。
“记得,姓周。”
记得什么?
早就被那辛氏女迷得神魂颠倒了吧?
深吸一口气,老人缓缓说,“那您还记得您登基是哪一年?”
“正是今年八月,太熙元年。”
帝王神色清淡。
太傅道,“迄今为止,周朝国祚已有六百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部落,到小国,再到如今的盛世规模,您身为天家之子,如今的九五之尊,对这些往日旧事应该是再熟稔不过了。”
他颔首,“太傅所授,不敢忘。”
太傅脸皮微微抽搐。
“是——你是不敢忘!”
这会儿老人面对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帝王,而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他是当世的杰出大儒,在太子三岁时被指为亲师。可以说,太傅亲眼见证了太子的成长历程,如何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成为如今城府深沉的帝王。
所谓有舍有得,他舍弃了软弱,便换来了帝位。
在太傅看来,这是很划算的一件事。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教出来的得意门徒,竟然是一个罕见的痴情种!
帝王怎能长情?纵观古今,长情的帝王没一个是好下场!
红颜祸水,祸国殃民,那江山帝业,迟早要毁于一旦!
“老夫教你帝王心术,教你治国安民,做天下之表率,可不是为了在今日,让你凭着至尊的身份,因为一个女子逞尽威风!”
太傅愤怒地甩袖。
“太傅言重了。”
周雪程不紧不慢踱步,温声道,“不过是一件立后的小事,动摇不了国之大本。”
他又道,“太傅自小便看着寡人长大,难道还不清楚寡人对皇后的心思吗?哦,对了,寡人还要谢谢太傅当初的谏言,若不是太傅的拦阻,寡人还没有今时今日的威风,兴许只是一个乡间的小百姓,整日餐风露宿的,让寡人的皇后忍饥挨饿,跟着寡人受苦。”
眉眼轻挑,端得是绝世风姿,“太傅放心,等封后大典完毕,寡人一定会带着皇后去您的府上,亲自感谢一番。毕竟寡人今日能祸国殃民,多亏了太傅当时的一念之差!”
“你、你!好一个离经叛道!”
太傅捂着发疼的胸口,他觉得这人已经魔怔了,魔怔到一个六亲不认、神志不清的地步。太傅心中骇然,又不免凄凉。
“陛下,你大逆不道,倒行逆施,就不怕有报应吗?”
老人巍巍颤颤指着手。
“报应?”
他慢条斯理咀嚼着这个有意思的词语。
“寡人这半生,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多了。别忘了,寡人四弟的凄惨境地,还是太傅唆使授意的呢。这报应要真是来了,恐怕第一个落到头上的,应该是主谋者吧。”
太傅登时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会这般直白的说出来。
“太傅,您劳苦功高了大半生,也该歇一歇了。报应如何,周朝的未来如何,那也得是寡人说了算。不然寡人费尽心思当这九五之尊,这万人之上,有什么意思呢?”
他蹲下身来,捡起了那方碎裂的砚台,丝毫不在意那淌过指尖的墨迹,晕染成深色。
“寡人要这天是碎的,那它便是碎的。”
“寡人要这人是我的,那她便是我的。谁也抢不走,谁也不能动,谁也不能说。只要寡人一天不死,太傅,或是宰相,你们终究是臣,而臣子的本分是顺从。”
“既是顺从,在寡人眼皮子底下过活的,那就安分一点。”
他突然使劲,一角砚台狠狠撞上了桌角,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嘭!”
再度碎成几瓣。
太傅不由得浑身抖动。
“寡人是由太傅亲自教导的,想必也清楚寡人的性子。”
他眉骨染着墨迹,红薄的嘴唇微微翕张,形成浓烈鲜明的反差。
“寡人啊,有时候心狠起来,真的会六亲不认的。”
“不过呢,寡人毕竟有七情六欲,也念旧。倘若有哪位故人不长眼撞上来,寡人当然宽容接纳,毕竟诛九族太残忍了——”
他微勾嘴角。
“至多是留他个全尸罢了。”
一番话说完,太傅手脚冰凉走出了帝王的寝宫。
“大人,您怎么了?”
守门的太监眼明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老人,只见他脸色青白交加,极其难看,眉宇又萦绕着一股沉沉的郁气,似是某种无名的惊惧。
“太傅近日操劳过甚,身体虚弱,需要回家静养一些时日。来福,你送太傅大人回府,回头拿了寡人的口谕,让御医好好瞧瞧。”
一袭儒雅常服的帝王从帷幕后走出,鬓若刀裁,疏朗清峻,口吻中透着对长辈的关怀与厚待。谁也没想到,在前一刻,他是怎样丧心病狂威胁自己的老师。
太监心领神会,听命而去。
太傅走了几步,下了阶梯。
差点没摔了一跤。
好在太监随时看着他,没叫老人摔个鼻青脸肿。
“刚下了一场雨,太傅小心路滑。”做晚辈的恰到好处提点,毕竟年纪大了,这筋骨脆弱,也经不起太大的风浪折腾。
帝王看着太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层叠的宫墙中,垂放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拢回宽袖中。
他眯着眼,远方的天色清透如许,没有瑕疵。仿佛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美得令人窒息。
周雪程在想,明天,又会有哪位仁人志士、国家栋梁,为了王朝的未来,不惜一切代价,以身谏言,要让他这个离经叛道的昏君好看呢?
想想还真是期待啊。
毕竟,除了晚霞——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人为的、血红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