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熟门熟路的找到长寿门上,少一时,长寿披着蓑衣趿着木屐举着伞,跟着那车夫到了马车跟前,挑帘子边上车边笑骂道:“大帮主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车了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却见杜老八脚边,倒着个被五花大绑塞住嘴巴的人。
见长寿愣在当场,杜老八苦笑道:“哪儿敢在长寿大哥这里摆架子,实是我这也下不去车。”他揪着那人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向长寿道:“你瞧这厮,眼熟不?”
外面雨声急促,天光晦暗,长寿眯起眼来,一时也看不清晰,“八爷就别卖关子了。既这种天儿还带了人来找我们二爷,二爷不在又来找我,显然是要紧事。”
杜老八正色道:“长寿大哥不会忘了,你们头次来我店里,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庄上去热闹,路遇一波山西灾民。这人是当时那波里领头的一个。”
长寿脸色立时凝重起来,又瞧了那汉子一眼,见他四十来岁年纪,面色黝黑,有着最寻常庄稼汉子的脸,没有丝毫特色,丢在人堆里便很难再找出。
时隔太久,那人当初又是最早招认一切、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长寿早已记不得了,但后来那波人的去向他却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庄子上休养了一阵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赈,后来皇上下旨查处了南海郡君与仪宾案,将因此案而受灾的流民都遣回了。
这人,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这人是我手下在赵文才冒我东家之名的那个庄子上翻出来的。庄上,还有几个好手,操着南边儿口音,嘴巴倒是严实,不好撬开。我于南边儿绿林不太熟络,田丰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来一是想把这人交给二爷,再来也是想请顺子跟我回去认一认人。”
这顺子大名田顺,是田丰的师弟,同田丰一样是当初田澎捡来的孤儿,随了田姓。
田顺原是在赣南闽东一带绿林吃饭的,在施天泰灭了田澎满门又传话江湖后,他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田丰安稳下来后,要广招人手,自然不会不给几个在外自立门户的师兄弟送信。田顺是诸师兄弟中和田丰关系最近的一个,也是最早拖家带口跑来投靠的。
田丰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后,田顺就接了田丰在京中这一摊子事。
田顺和田丰的营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儿没少干,人头颇熟,因此杜老八才有这找他认一认人的说法。
长寿点头道:“田顺在府里,这就叫他随你去。二爷却是去阁老府了,一时回不来。八爷是把人搁我这儿,还是……”
“把人先搁你这儿,回头二爷回来,还请往街口的八仙车行递个话,我晚些再过来。”杜老八当即道。
两人商议妥当,长寿随车再次到了侧门,叫开了门,马车直入府内,驶到了外书房院外,才从车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来,送进书房内。
这场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来,沈瑞夫妇已是在杨家吃罢了午饭和晚饭方回府。
两人才进门不久,长寿就匆匆赶来,与沈瑞附耳说了几句。
沈瑞皱了眉头,让他先往书房去,自己则照例与妻子到徐氏那边去请安。
徐氏院里每到傍晚时分总是十分热闹,白晌孩子们要跟着先生读书,下了学后才会随母亲过来主院给徐氏请安。徐氏通常会留他们下来吃饭,由着他们在廊下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沈瑞请了安就告罪先往书房去了,杨恬被徐氏拉在身边坐下,则低声转达了杨廷和与俞氏对徐氏的问候,又说了杨廷和与杨慎对于这次侵占民田欺隐地税风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说,这事儿本就与咱们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亲历的,恒云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恒云身上引也是没用的。”杨恬道,“母亲还请安心。”
徐氏握着杨恬的手,闻言拍了拍她手背,温和笑了笑,道一句“烦劳亲家跟着悬心”,似是并不担心。转而又与何氏、张青柏等说起了今日这场雨,说起了谢氏返回山东后的来信。
“入夏这也好几场雨了,北直隶怕不是要涝了……偏山东还旱……”
“也只是济南府附近罢,别处倒也还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东夏税秋税,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苏大熟,赈灾也便宜些。”
杨恬虽常听父兄讲些政事,也经历过宫里宫外两场陷害,但到底年纪还轻,且作为新嫁娘,夫家摊上事情,夫君牵扯其中,不免让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这轻松的氛围,徐氏这样的泰然自若,耳里听着众人闲聊絮絮之语,倒比杨家继母嫂子齐齐劝慰更能让她安稳下来。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针,任是风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会生乱。杨恬不由得越发敬服,也暗暗想着要学这番气度来。
而那边,摊上事儿了的沈瑞却是没怎么着急。
当初流民是寿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体情形,寿哥最是清楚,之后他虽写了安抚札子,却也只寿哥知道。
安置流民这件事,面上还是英国公府等勋贵出来上书,借出郊外庄子,以张会为首的诸多在小皇帝身边当差的贵戚少年来操持具体事务。
当时朝中明眼人都晓得是小皇帝授意,内阁也很快通过了这项决议。之后事实也证明了,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几乎没有因饥寒倒毙的,又为西苑工程解决了很大一部分人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