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先生,蝉儿觉得,外在变化繁纷复杂,意识体在发出应变指令时,有时根本来不及志思神德呀,为什么只将它们列为四术?”玉蝉儿盯住他。
“哈哈哈哈,”鬼谷子笑道,“你这是问不倒老朽不罢休啊。这么说吧,要理清这个,你首先要明白何为志思神德。”
“先生方才说过了呀,志为心之所向,思为心之所虑,神为心之所游,德为心之所制。”
“是的,”鬼谷子应道,“心为五藏神之总舍,志、思、神、德,分别表述心的四种应变法术。心的应变法术有个法则,即趋利避害。志术为心之所向,指的是意识体对外界的初级应变,决定肉体采取何种行动以趋眼前之利,避眼前之害。如果眼前来看尚无利害,长远来看却有利害,意识体就要进入第二个层面,思术。思为心之所虑,经过思虑,意识体可对长远之利、长远之害作出判断,并给肉体发出应对的指令。至于神、德,是意识体的更高级应对。神术为心之所游,神通广大,可超越肉体,游于感官之所未见、未觉、未达之域,譬如筹谋、设计、造物、著述、立说、辩论、遐想等等。上述三大心术是否合适,在利于自己时,是否利于群体,利于天下,就要求意识体做出判断,这个判断就是曲直与是非,也就是心的最后一术,德术。”
鬼谷子所解透彻明晰,玉蝉儿、童子闻所未闻,如饮甘霖,大是过瘾。
“这么说来,灵体是活在意识之外了?”玉蝉儿问道。
“是的,它活在意识之外,于冥冥之中主控意识。”
“明白了,”玉蝉儿恍然有悟,“这个冥冥之中,譬如做梦,人在熟睡时,就会失去意识,梦中的所见所闻,该当是灵体了,是不?”
“是的,灵体是与天沟通的,是以只在意识离位时,譬如梦中、酒后、行巫术时,或为迷术所惑时,才会现身。”
“是了,是了,”玉蝉儿大悟,“所以说,人们越是想得多,越是想得明白,越是想得细微,越是想得周全,就离灵体越远,也就离天越远。所谓返朴归真,其实就是使自己接近灵体,释放灵体,与天沟通。”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指向童子,“譬如眼前这个大子,他就真朴呀!”
“咦,怎么扯到小子头上了?”童子嘴巴一撇,“傻瓜才真朴呢,看小子给您闹个事儿出来!”
“哈哈哈哈!”鬼谷子、玉蝉儿大笑起来。
“先生,”玉蝉儿的问题显然没完,几声笑过,接着发问,“五脏内藏五神,六腑呢?同为脏器,它们的区别只在藏与显吗?藏象没有腑吗?”
所谓六腑,就是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胆等六个人体新陈代谢的腑脏。
“这个是生命的运化了,”鬼谷子解道,“据上古所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五味入口,藏于肠胃。由此说可知,五脏运化天之五气,六腑运化地之五味。五脏化天之精气而藏之,六腑传地之五味而不藏。五脏藏精不泻,故满而不能实;六腑传味不实,故实而不能满。”
“什么叫满而不能实?”玉蝉儿追问。
“实者,积也。精气要饱满,但不能堵塞,塞则积。不塞就须时刻营运,所以叫满而不能实。”
“若照此推,”玉蝉儿接续推道,“于六腑来说,五味入口,是胃实而肠虚,五味下泻,是肠实而胃虚,所以叫作实而不能满,对不?”
“可以这么解。”鬼谷子应道,“确切来说,六腑重在传化,胃、肠的虚与实都是变数,六味不可积实。积实于胃,胃胀;积实于肠,肠梗,皆为疾症。”
“就弟子所知,奇恒之腑也是藏而不泻,为什么它们也不是藏象呢?”
玉蝉儿所提及的奇恒之腑,指的是脑、髓、骨、脉、女子胞等人体结构,古人认为它们一旦长成,就只藏不泻,所以称作奇恒之腑。
“藏象为先天阳气所化,奇恒之腑则为后天阴气所成,怎么能是藏象呢?”
玉蝉儿轻轻吁出一气,思虑有顷,抬头又问:“先生方才提到六腑疾症,为什么不叫病呢?病与疾有差别吗?”
“呵呵呵,”鬼谷子望着这个处处较真的弟子乐了,“你倒是会问。你可写出两个字来。”
玉蝉儿寻到木板,在上面写出“病”(古体字)的两种不同写法。
“你看这个‘病’字,是一个人躺在榻上,浑身冒汗,在发烧呢。再看这个‘病’字,不但躺在榻上发烧,身上还插着一个‘矢’字,就是中箭了。想想看,它们之间有何差别呢?”
“就是说,”玉蝉儿盯住二字,“病是来自内伤,疾是来自外伤,对不?”
“正是,”鬼谷子肯定道,“当然,外伤并不一定与箭矢相关,所有外伤都叫疾。疾来得快,痛得很,人最厌恶,所以才有疾恶、疾恨、疾风、疾速之说。疾是要医的,所以疾与医都与矢有关。至于病,那叫个慢悠悠呀,要躺在榻上慢慢出汗,慢慢发烧。”
“这么说,疾比病厉害了?”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再想想,疾伤的只是肉体,也就是阴体,病呢?”
“哎哟哟,”玉蝉儿一拍脑瓜子,豁然开悟,“病伤的是灵体,是不?”
鬼谷子捋须笑笑,算是肯定了。
“天哪,”玉蝉儿如同醍醐灌顶,大眼盯住鬼谷子,“弟子可否这样说,除去外伤,所有的病,都与灵体相关,都是五藏神受到伤害。五藏神将这些伤害传导给大脑,由大脑转化成意识,由意识命令肉体采取行动以排除这些伤害,是不?”
鬼谷子美美地捋一把长须,给她一个带笑的点头。
“再推下去,四时风曝寒暑,不是肉体,而是灵体受到侵扰,于是传导给意识,由意识命令肉体穿衣解裳、挡风避暑,是不?”
鬼谷子又捋一把长须,两道目光不无慈爱地凝视他的爱徒。
“如果外界侵扰过重,肉体无法落实大脑指令,就会躺在榻上,或冷或热。灵体无可奈何,只好指令大脑,让肉体进入生病状态。此时,病者家人就会求助于巫、医,使针砭炙汤等外力介入。这些外力针对的明为肉体,实为灵体,是不?”
“是的,但也不完全是。”鬼谷子解释,“在肉体无可奈何时,灵体就会启动自我修复,这也是大多数病症通过静养就会自我痊愈的原因。病越大,需要修复的时间越长。至于针砭炙汤之类外力,不过是起辅助灵体、使其加快自我修复过程的作用。不过,一旦庸医上门,方不对症,术不得法,非但不能帮辅灵体,反倒有碍于灵体的自我康复。是以庸医害人,是以修医者须先修德,修术者须先修行。”
“谢先生教诲!”玉蝉儿拱手。
“也有灵体修复不了的时候。”鬼谷子补充道。“譬如说,五气之中的某一气彻底堵塞,形成囊肿。一气堵塞,处处堵塞,灵体用尽全力,仍旧无力修复,亦无外力可以借助。”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鬼谷子苦笑一下,做个无常鬼勾人的动作,“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般,这就叫作死于非命。就是说,他的天命未到,阳寿仍有,但其阴体或耽于淫欲,或过多劳苦,经营不善,提前与阳体分离。”
“此时的阳体没有阴体可以寄托,就会成为鬼魂,对不?”
“是的,”鬼谷子点头,“还有一种情形,譬如说发生意外,即有强大的外力伤及灵体,灵体猝不及防,既无备也无暇启动修复,或超出其修复功力——”顿住话头,盯住玉蝉儿。
“灵体发出信号,寻求帮助呀!”
“能够帮的已经帮过了。”
“那……这该怎么办呢?”玉蝉儿急道。
“它会向更远的亲人求助。”
“它……怎么求助?”
“托梦呀,向梦中的亲人灵体求助。”
听到“托梦”二字,玉蝉儿一下子忆起方才的梦境,打个寒战,颤声:“天哪,苏师弟他……他让毒蛇咬了!”
“是的,苏秦遇到麻烦了。”鬼谷子语气肯定。
玉蝉儿泪水出来,扑嗵跪地:“先生,请救救他!”
“大子?”鬼谷子转向童子。
“先生,还是叫小子吧。”童子嘴一撇,做出个鬼脸,“大子听起来咋会别扭呢。”
“那就大小子吧。”鬼谷子笑了,“大小子,那粒药丸还在吗?”
“是随巢前辈没有吃下的那一粒吗?”
“是的。”
“在呢。”童子进洞,将他小心包裹起来的那粒药丸搁在鬼谷子案上。
“交给你的蝉儿姐。”
童子将药丸交给玉蝉儿。
“蝉儿,”鬼谷子转向玉蝉儿,“拿出你的针来。”
玉蝉儿取出一套针具。
“为师这就示你一套祛毒伏魔、起死回生的针法!”鬼谷子缓缓脱去上衣。
“先生?”玉蝉儿疑惑地盯住鬼谷子,看着他那一身饱经风霜的胴体。
“下针吧,先取毫针,由外关入,透内关,提插捻转,各三息。”鬼谷子微微闭目,伸出手臂,现出外关穴。
“先生——”玉蝉儿晓得是教她去救苏秦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蝉儿姐,”童子不急不慌地脱下衣服,伸出胳膊,笑吟吟道,“扎我的,我的皮嫩,肉紧,不像先生的,皮厚,肉松,扎起来没个感觉。”
“嘿,你小子,这是嫌弃为师呀!”鬼谷子睁开一只眼,斜他一下,指向猴望尖方向,“猴望尖去,采十二草。”
“哪十二草?”
“拿笔来。”
童子拿过笔,递给鬼谷子。鬼谷子写出十二种草名,童子收起,提上篮子,疾步出门,投猴望尖而去。
听到童子远去的声音,玉蝉儿轻声道:“先生,那十二种草药莫不带毒,这……”
“天地五行,有生有克,万物皆然。”鬼谷子看向她,笑笑,“蝉儿,下针吧。”
玉蝉儿再次拿起针。
“不是此针,是彼针!”鬼谷子起身,走到案边,从一个罐中摸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吞下,走到榻边,躺下。
“彼针?”玉蝉儿一脸茫然。
“放下手中的针,走过来,到我身边。”
玉蝉儿放下各式银针,走到鬼谷子身边。
“闭目,凝神,放空你的心,什么也不要想。”
玉蝉儿闭目,凝神,大脑放空。
渐渐的,玉蝉儿走在草丛里,远远听到一个声音:“蝉儿——”
是鬼谷子在叫她。
“先生,蝉儿来了!”玉蝉儿循声跑去。
鬼谷子躺在草地上,手指肝部,一脸痛楚。
“先生,你怎么了?”
“有一条蛇,它……缠住这儿了,你找找看。”
玉蝉儿急了,瞪眼寻蛇,不消一时,果然看到它了。
“先生,我看到它了,是条黑蛇,凶得很呢,我该怎么办?”
“用圆针,先刺它眼睛,再刺它七寸!下手要快,要狠,要准。”
“晓得了,先生!”玉蝉儿拿起圆针,瞧准蛇的眼睛,嗖嗖两声,直刺过去。那黑蛇两眼出血,松开先生,向草丛里逃去。玉蝉儿大叫一声:“哪儿逃!”照准七寸一刺三捻,那蛇挣扎几下,不动了。
“太好了,蝉儿。还有一条,在这儿。”鬼谷子又道。
“来了,先生,是条花蛇,还用圆针吗?”蝉儿问道。
“用毫针。刺它七寸。”
玉蝉儿换作毫针,刺向那花蛇的七寸。
屈将子仔细查验苏秦所乘坐的车辆,对车上之物不放过一丝痕迹。前后折腾一个多时辰,并未发现疑点。
惟一的疑点,就是苏秦喝水的竹筒。
屈将子的目光再次落在竹筒上,飞刀邹、木实等墨者也都看向它。
“邹,再讲一遍,从你们出发直到漳水苏子发病!”屈将子看向飞刀邹。
飞刀邹又讲一遍,终了道:“我敢说,途中与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惟一的异常就是水的事。”盯住竹筒,“可所有的证据都让我在漳水里洗掉了。”
“唉,”屈将子长叹一声,“全怪老朽啊。不该让你一人护送苏子。”
“木实要跟我们一起走的,是主公不让。”飞刀邹应道,“主公是不想麻烦大家。这些年来,我陪主公往来出行,不知走过多少地方,全都没事,也就没再坚持,实在是太大意了。”略顿,“师父,主公不会是得下什么急病了吧?”
“从发病及症状看,当是中毒。”屈将子推断。
“中毒?”飞刀邹纳闷,“不会吧。我们一路出发,途中根本没有停留,也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交往,怎么可能中毒?”
“如果是紧病,”屈将子解道,“只能是中风。如苏子这般急切的中风,只能有两种,一是心中风,二是脑中风。若是心中风,人很快就没了,苏子守不到现在。若是脑中风,不会有这么快,也不会有这么厉害。老朽因而断定是中毒。”
“什么毒?”飞刀邹急问。
“要是知道,就好了。”屈将子再次盯向竹筒,那是惟一的证据了,尽管什么也没有验出来。
飞刀邹蹲下,闷头思虑究竟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飞刀邹拿过竹筒,盯住它,耳边响起苏秦的声音:“邹兄,离漳水还有多远……过漳水时,歇个脚,舀点儿水,秋果忘备了!”
“秋果忘备了!”飞刀邹打个激灵,眼前浮出秋果。
飞刀邹快步跑到苏秦寝处,见秋果依旧跪在苏秦榻前,头顶住苏秦的肋边,已经睡去,嘴角流出馋水,脸上几道泪痕。
苏秦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脸上。显然,是她将苏秦的手扳过来,搭在上面的。
她太伤心了。
她哭了一整夜,想是哭累了。
苏秦仍在昏迷中。
飞刀邹挡下鼻息,仍有气息,察看脸色,并无异样。
飞刀邹悄悄退出,回到院中。
“筒里的水是谁装的?”屈将子问道。
“不知道呢,”飞刀邹应道,“之前出行,主公的生活起居,多由秋果打点,尤其是水,途中必备,秋果每次都要装得满满的,不知怎么的,这次她竟然忘装了,主公路上喝水,想是水不多,才问我离漳水多远,我说快到了,主公吩咐我,到漳水时停一下,舀点水。之后不过两刻钟,就到漳水了,我舀水前发现主公歪在车里,以为他是打盹了,就没再打扰他,下去舀好水,上来才发现主公是……”略顿,“想是主公见快到漳水了,就将筒中的剩水全部喝下,方才中毒的。”
“若是此说,这水或就与秋果有关!”屈将子沉思良久,低声道。
“可……”飞刀邹迟疑一下,“她不会加害主公的。就弟子所知,主公身边,最信任的只有四人,一是雪公主,二是在下,三是袁豹,四是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