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郑娘娘偏爱!”屈平叩过,起身,在客席坐下。
“屈平哪,给郑妃吟一首,让她见识一下大楚第一才子的丰采!”怀王邀道。
“这……”屈平怔了下,闭目有顷,拱手,“臣为娘娘吟一首古韵!”端正身子,正正衣襟,字正腔圆,用郑音吟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屈平刚刚吟出三句,郑袖已是热泪盈眶,哽咽接吟: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咦?”怀王惊愕地盯住郑袖,“爱妃这是……”
“禀王上,”郑袖以袖抹泪,“屈子所吟,实乃臣妾家乡小调,臣妾……听闻乡音,想到父兄,想到郑人,情不自禁……”
郑袖缓缓起身,取过她的琴来,拨弦两声,对屈平道:“屈大人,请再吟一遍,小女子为大人奏乐!”
屈平知郑袖为郑女,吟其家乡之风,却于无意中触动了郑袖的内中情结,也是心动,遂在郑袖的琴声中,复将此诗连吟三遍。
屈平、郑袖一吟一弹,将怀王的兴致勾引出来,当即召宫尹拟旨,赐郑袖宫为南宫,援笔题写“南宫兰庭”四字,吩咐宫尹制成匾额,挂于宫院。
楚王后宫设东、南、西、北四宫,入四宫者皆立为后,排序上,南宫仅次于东宫。
郑袖喜极,拜过题字,拉过子兰,双双跪地,叩谢王恩。
正喧闹间,门外一阵响声,宫尹报说,鄂君求见。
鄂君已入弱冠,为怀王的庶长子芈启,也是怀王所出的第一个儿子,其母曹妃因为生他而晋为西宫,立为后了。
怀王传召,鄂君子启如一阵风般旋进,扑地叩道:“儿臣叩见父王,叩见娘亲!”
“平身!”怀王招手。
“儿臣谢过父王,谢过娘亲!”子启起身。
“几时回来的?”怀王问道。
“禀父王,儿臣刚刚回郢!”子启朝外招手。
两名宫人抬起一只礼箱走进,放在子启跟前。
子启打开,从箱中拿出一只由河狸皮毛制作的裘衣,双手呈给郑袖:“这是子启特别孝敬娘亲的,您看合身不?”
“天哪,”郑袖两眼睁圆,接过来,审视裘衣,小心抚摸,“真漂亮!”站起来,穿在身上,来回走几步,看向怀王,“王上,您看合身不?”
“哈哈哈哈,正合身!”怀王笑道。
时已暮春,天气和暖,郑袖扭过几个来回,香汗已出,小心脱下,朝子启道:“谢鄂君!”
子启又从箱中摸出一个小箱子,全是玩具,一一摆在几案上,看向子兰:“兰弟,这里的东西全是你的,看看好玩不?”
子兰盯住箱中之物。
子启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多是不倒翁、蹦蹦狗、跳跳虎等一触即动的机械装置,极其逼真,还有几只外形像鸟、一吹就响的哨子。子启一个一个表演给子兰,子兰乐得又蹦又跳,怀王、郑袖自也是满心欢喜。
眼见怀王一家其乐融融,屈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尴尬,子启瞥见怀王刚题的“南宫兰庭”,看向怀王:“父王,这几个字是题给娘亲的吧?”
“让你猜照了。”怀王笑道,“从今日始,南宫就是后宫!”
子启转向郑袖:“儿臣贺喜娘亲,哦,错了,儿臣贺喜母后大人!”
第一次听到“母后”二字,郑袖乐不合口:“鄂君哪,只几个月没有看到你,个子就又长高了。听你父王说,你这次是回封地了,讲讲看,你的封地都有什么好景致,让本宫听个稀罕!”
子启讲起封地的事儿,大多是些民间传说与奇闻异事,郑袖乐得哈哈大笑,屈平却是如坐针毯,逮到怀王的目光,紧忙丢个眼色,站起。
屈平本欲告辞,怀王这也想起屈平尚未讲完啮桑的事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呵呵呵,让子启一搅和,竟把我们的正经事儿误了。走,前殿叙去。”
见怀王要走,子启急道:“父王,儿臣还有一事呢!”
“何事?”怀王扭头。
“儿臣回来时,刚好王叔也从封地回来,说是父王有召。见儿臣进宫,王叔一起来了,这在前殿候着呢!”
“哎呀,你该早说才是!”怀王责怪他一句,拔腿就朝外走。
子启别过郑妃,与屈平紧紧跟后。
三人走到前院,屈平拱手:“王上,您与王叔说话,臣就……”
“也好,”怀王笑笑,“啮桑的事儿,寡人改日寻你!”转个身,在子启的陪同下急步进殿。
王叔就是纪陵君,为怀王胞弟,名楸,字朴华,与怀王熊槐皆为威王后所生。楸少小伶俐,比兄长更讨威王欢心,传闻威王在立太子时率先考虑的是楸。然而,楸不为长子,立幼不立长后患较多。熊楸也明事理,多次向母后表白心迹,说他志在商贾,不想当太子,能够扶助兄长是他心愿。威王忧心内乱,这才定心,立子槐为太子,封子楸为纪陵君,掌管工尹、农桑、商肆等。
纪陵在郢都北郊,离郢都不过数十里车程。威王封他此地,就是不想让他远离自己。纪陵君让储位的事经由母后之口传给太子槐,太子深为所动,处处也都让着弟弟。纪陵君位正年长,加之深得王心,自然成为众王亲的头羊,楚国无论发生何事,新老王亲大多以他的马首是瞻。
威王崩后,槐王继位,纪陵君更是全力配合王兄,无论怀王有何号令,纪陵君都会号召周边的王亲封君予以鼎持。怀王对这个弟弟就更倚重了,大凡重大国事,先要征询弟楸意见。尤其是此番征伐商於,因为征伐商於就是与秦开战,而以纪陵君为核心的不少王室封君,包括自己的儿子鄂君启,封地皆在荆、襄、宛、邓、上庸、方城、丹阳等地。如果与秦开战,无论是出兵还是出资出人,这些地区都是前沿,首当其冲。怀王已就此事多次征询弟楸,此番召他回宫,是要与他谋议决断之前的最后细节。
见过虚礼,怀王开门见山:“楸弟,两个好消息。一个是,近日昭阳与齐相田婴在啮桑达成盟约,魏国连失庞涓与张仪,已失劲力。我再无后患,可以全力对秦!”
“臣弟贺喜王兄!”纪陵君拱手。
“另一个是,”怀王回个拱礼,接道,“蜀相陈庄已在巴地,与巴人甚善,密使人入郢,有意投我,助我夺回巴蜀之地。”
“臣弟贺喜王兄!”纪陵君再次道贺。
“机不可失,”怀王握拳,“东有桑丘之败,南有巴蜀之乱,秦人已过商鞅盛时,在走下坡路了。而我东收吴楚,南取黔滇,北得襄陵,气势正盛。此时收回商於,是天赐良时!”
“王兄欲以何人为将?”纪陵君问道。
“昭阳荐举景翠,臣弟意下如何?”怀王问道。
“可以。”纪陵君点头,“景将军有勇有谋,更对商於失守耿耿于怀,用他为将,想必他会刻尽职守。两年前,他就到臣弟府中,与臣弟谋议如何收复商於的事。”略顿,“臣弟已向众亲宣达了王兄的谕旨,没有人提出异议,都在积极筹备。臣弟封邑小,愿出勇士二千。近年营商,钱多少赚一些,愿出金五百锾。众亲见臣弟率先出资出钱,也都报出数额。”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竹简,“这是大家自报的,请王兄过目!如果不够,臣弟另行努力。”
怀王接过,见兵员总数已达五万,献金已过五千锾,连连拱手:“有这五万众,外加景翠所部六万,王师三万,昭阳又从宋、齐边境增调锐卒五万,合兵一十九万,可与秦人一战矣。”
“不瞒王兄,”纪陵君感慨,“只要商於还在秦人手里,臣弟就睡不踏实。尤其是於城,如果秦人从於城出征,乘筏沿淅水、丹水等河谷直下水口,入汉水,郢都就无一处安全,我将防不胜防啊。”
“楸弟说的是。”怀王亦是感叹,“於城十五邑是在先王手中失去的,先王崩后,久久未曾瞑目,臣知先王记挂何事,向先王起誓收回商於,将秦人赶出蓝田,封死于关中,先王方才合上眼皮。寡人自即位始,一刻不敢忘记所誓,此时机终于到了!”
“商於之耻是我大楚之耻,王兄所誓,亦为众亲所誓!”纪陵君应道。
“谢楸弟并众亲!”怀王拱手。
“说起众亲来,”纪陵君拱手回礼,“臣弟有一请,也求王兄恩准!”
“楸弟请讲!”
“楚地广博,各有封邑,各立规矩。先王使臣弟过问工尹、商贾诸事,这些年来臣弟再三察审,深感交通不便,物运不畅,各地出产不能应时调度。为解此窘,近日臣弟与启侄、安皋君、阳君等筹资立起一个商队,以统一境内车船,平抑物价,方便王兄调用!”纪陵君看向子启,“启侄,将奏本呈你父王审核!”
子启双手呈上奏本。
怀王接过,略略翻阅一下,放在案头:“既为楸弟所奏,筹办就是。”
“父王,”子启奏道,“王叔之意是,此商队为王室专享,特此奏请父王恩赐几个金节,诏告各地封邑,无论车船经过谁家邑地,或边境关卡,均不得核查并征税。车船运营暂归工尹掌管!”
“要几个金节?”怀王问道。
“这个,”子启看向纪陵君,目光征询,“王叔,得几个?”
“请王兄暂赐十节,可分作车节与舟节,每节使用限舟船五十艘、辎车五十辆,俟不足用时,再请王兄加赐。”纪陵君应道。
“准奏,交工尹依楚律铸制。”怀王做出一个准允手势。
昭府正庭,一群宗亲约十几人围在昭阳的几案前,几案上摆着怀王刚刚颁发的舟车统筹诏令。
“娘的,吃独食呀!”项雷一脸震怒,咚一拳擂在几案上。
“这么一来,”昭鱼忧心忡忡,“今后的买卖没法做了。”
所有目光看向昭阳。
“唉,”昭阳轻叹一声,转对昭睢,“陈上卿说是这几日回来,到家没?”
“到家了。今晨路过他家,听门人讲,上卿是昨晚上到的,洗过尘已经小半夜了。”
“你这就去,有请陈上卿。”
昭睢匆匆出去,约小半个时辰,方引陈轸过来。
“呵呵呵,”未及进门,陈轸的笑声就飘进来了,“知轸者,莫过于昭大人,轸昨晚回来,今晨就有喜讯,正说向您报喜呢,昭睢竟就登门了。”
“哦?”待他进来,昭阳让好席位,拱手见礼,问道,“道何喜事?”
“自从吃了啮桑的鸭子,嘿,”陈轸压低声音,喜不自禁,“我家那个白妞呀,真还怀上身孕哩!”
“哎哟哟,大喜,大喜!”昭阳连连抱拳。
“唉,”陈轸轻叹一声,“不瞒大人,在下劳碌大半生,历险不少,终究是一事无成,眼见年近半百,竟然连个娃子也没捣腾出来,”吧咂几下嘴皮,“啧啧啧,没想到啮桑的鸭子,竟还有此奇效,一路上我家白妞连吐三天,闹腾人,在下还以为她吃坏肚子了呢,今晨请来医师诊治,医师一搭脉,嘿,一迭声向在下道喜啊。昭大人呀,在下若能有个后,不绝宗祠,死也知足哩!”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几声,“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主意。再过几年,待昭某打到宋国,占了徐州,就报奏大王,将那啮桑封赏予你,所有鸭子尽归上卿享用。在下另外奏请大王,赏赐上卿美姬十名,生他一堆娃子,如何?”
“哈哈哈哈,”陈轸亦笑起来,连连拱手,“轸谢大人成全!”
“唉,”昭阳敛住笑,发出长长一叹,“上卿大喜,昭门却是大悲呀。”
“哦?”陈轸看去。
昭阳将案上的诏令递过去。
陈轸看毕,推还给他,缓缓问道:“敢问大人,悲从何来?”
“这……”昭阳怔了下,“有这道诏令在,王亲就可独享天下交通之利,我们谁也没得争了!”
“争什么呢?”陈轸盯住他问。
“除了利,还能争什么?”昭阳苦笑,“我们的舟车收税,他们的舟车不收税,有谁会租用我们的舟车?仅此一项,王亲就卡死我们的脖子了!”
“敢问大人,”陈轸盯住他,“假若没有这道诏令,大人就可如王亲一般在楚国为所欲为了吗?”
“这……”昭阳又是一怔,良久,几乎是喃声,“昭阳不敢!”
“这就是了。”陈轸以指节轻敲几案,“武王之时,天下皆是大周的,方今之时,天下皆是诸侯的。在你们楚地,天下皆是楚王的。既然都是楚王的,楚王想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昭大人哪,凡事要想开一些。钱是赚不完的,地是征不尽的,人生却是有限的,该乐就乐一乐吧,大可不必争长论短。”
“你说这些,理倒是理,可这……”昭阳苦笑一声,“上卿有所不知,那些王亲,个个都是贪吃的人,恨不得将天下之宝尽入其囊,将天下之女尽入其室,将天下山水尽入其治!”
“唉,”陈轸长叹一声,又敲几下几案,“大人还是未想通啊!”
“在下何处没有想通?”
“轸少年之时,也曾狂妄,每到晚上,轸就会仰望星空,想啊想啊,恨不得天下权位皆运于掌,天下美女皆归己享。后来入魏赴秦,弄权就势,方知一切虚幻。莫说是天下美女,就连一个白妞,轸也搞她不爽啊。”
“这是两码事儿!”昭阳辩道,“在楚国,有王亲,有宗亲。王亲与宗亲,各有各的活法,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王亲吃封地,宗亲吃薪俸。薪俸从何而来?从关卡、交通、税赋中来。大王颁发此旨,就等于克扣宗亲薪俸,任由王亲从宗亲口中夺食,宗亲不甘,楚或生乱哪!”
“乱了就要求治。大人想想,在你们楚地,何人善治?还不是你们宗亲吗?”陈轸阴阴一笑。
昭阳吸入一口长气。
“哈哈哈,”陈轸笑道,“昭大人,昭兄,昭老哥,不要再计较长短了,天下本来就是王亲的嘛。譬如说昭大人您,有妻有妾,有女有子,昭门若有好处,您会如何分配呢?不是也要依据个亲疏近远吗?妻生与妾生、妾生与婢生、长子与幼子、聪慧与朴实,大人您能端得平吗?再就是大人之子与大人兄弟之子、旁门之子,事理是同样的,对不?”
“兄弟说的是!”昭阳释然,拱手,“关于这道诏书,在下如何应对,还请兄弟赐教!”
“大人要应对的不是这道诏书,当是商於之事。”
“商於之事已成定局,在下谨遵兄弟所嘱,举荐景翠为将。蒙大王允准,景将军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兵马,制订方略呢。兄弟还有何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