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张仪的辎车缓缓驱离府门,隐没在大梁人为给惠王送殡所铲出来的雪道里,公孙衍轻叹一声,转回身子,交待府宰收好相印,转呈魏王,自己踩着积雪回到馆驿。
苏秦、惠施、陈轸、白虎四人闻报张仪终于走了,无不松出一气。
最为感慨的是苏秦。看向门外没膝深的大雪,苏秦想到那年雪天,自己从咸阳城单衣出奔,差点儿就冻死在函谷道上,黯然神伤。
苏秦伤会儿神,猛地想到庞涓,遂进客栈的灶房里,亲手做出一锅他们在鬼谷中常吃的稀粥,炒出几道干菇菜,无一丝儿肉,让店家备下食箩、七只陶碗并七人所用的箸子,一一码好,动身前往庞府,递上拜帖。
已升任大魏三军司库的庞葱迎出,引他入府。庞葱看到架势,晓得他是来祭庞涓的,直接引他直入家庙,开庙门后走到庞涓灵前,跪道:“哥,苏哥看您来了!”
苏秦走到灵前,盯住牌位,话也没说,泪也没流,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牌位,凝视足有两刻钟。
灵堂静寂。
苏秦打开食箩,摆弄好碗箸,转对庞葱:“葱弟,拿坛好酒来,店家的酒不够劲!”
庞葱应一声,匆匆去了。不消一刻,庞葱带着下人,端着几盘卤肉等熟食,一坛酒,七只精致的青铜酒爵。
“换成黑陶角器,来七只!”苏秦指向酒爵,又指向几道荤菜,“这些一并撤除!”
同为酒器,爵与角是不一样的。爵代表尊位,依苏秦六国共相、庞涓武安君之尊,用爵正当,而角则为通常士大夫的饮器。眼下礼坏了,无论是爵是角,任何人只要有钱,也都喝得起。苏秦执意用角而不用爵,且一定要陶制的黑角,倒让庞葱想不明白。不过,既为苏秦吩咐,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庞葱使下人撤掉几道荤菜,换回七只陶制的黑色角器,恭恭敬敬地摆在苏秦面前,再度退到门外。
苏秦摆好菜肴,指着几道菜道:“庞兄,这几道菜是在下炒的,鬼谷里的味道,只是多年没动手,手艺生了,你就凑合着尝尝。”将七只酒角一一斟满,如同送别孙膑时一样,端起一只角,“第一只角是先生送给你的,听说庞兄走后,先生一个月没有进食!先生这角酒,庞兄得喝下!”朝空中一泼,端起第二只,“第二只是师姐送给你的,在下回过一次鬼谷,师姐专门问起庞兄,心里始终记挂庞兄!对于庞兄远行,师姐伤悲呀。”泼掉,又端一只,“第三只是大师兄送给你的,大师兄向来不喝酒,也不送人酒喝,但送庞兄,想他不会拒绝。”泼掉,又端一只,“这一只是孙兄送给你的,庞兄之别,最伤心的莫过于孙兄,庞兄走后,孙兄他……拖家带口,直赴大海深处,这辰光,孙兄他……”苏秦的眼角湿了,闭目良久,“就在下所知,孙兄知庞兄,庞兄却并不完全知孙兄啊,孙兄他……好吧,不说了,眼下庞兄已经超脱,想必什么都看明白了。”泼掉,再端起一只,“这一只是张兄送给你的,今日看来,知庞兄的,莫过于张兄。这一只是相知酒,请庞兄喝下。”
几案上还剩最后两只角子,里面盛满酒。
苏秦没再说话,一手端起一只,将两只碰过,仰脖饮掉一只,亮亮底,无一滴滴下。苏秦将另一只泼向空中,将酒角摆好,起身,朝灵位深深一躬,大步走出。
候在门外的庞葱迎上,见苏秦的架势是要离开,悄声道:“苏兄,想不想看看您的世侄?”
“世侄?”苏秦怔了。
“叫庞滔,名字是先王为他的小外孙起的!”
“庞兄他……”苏秦方知是庞涓之子,惊喜。
“葱弟已经禀报阿嫂,她抱着小侄在府堂候您呢!”
苏秦赶至府堂,与瑞莲公主见过礼,抱过庞滔,左看右看,由不得想到自己的女儿姬苏菲菲,却不知今在何处,泪水湿了眼眶。
苏秦正与瑞莲公主叙些礼节上的话,宫中有旨跟到,说是襄王召请苏秦。
原来,襄王得报张仪辞印的事,也听到苏秦回来的风声,遂使宫人至客栈召请,一路追寻到武安君府。
入宫已是后晌申时。
觐见礼毕,苏秦抬眼望向这个他还不很熟悉的大魏新王。
魏嗣身板子壮硕,脸上却疲态毕现。最近发生太多的事,尤其是赵妃的死及惠王的驾崩,让他于崩溃中又莫名得福。本就疲惫,这又没了约束,魏嗣遂不顾大丧禁忌,将宫中他早就瞄上的几个嫔妃召进先王的御书房里一一临幸,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就被他抖落光了。
但这些隐事苏秦不知。苏秦盯住他看,是这些年来他所养成的习惯,只要见到重要对手,他总是先以目战。
“苏子,”襄王禁受不住他犀利的目光,干笑一声,开口,“你来得好呀,寡人一听说你来,啥也不顾,就使人召请。”
苏秦收回目光,拱手:“谢王上偏爱!”
“寡人召请你,是有桩大事相商!”襄王指了一下摆在几案上的相印,摊开来,“张相国走了,你看此物交给何人掌管合适?”
苏秦晓得魏嗣不会拐弯儿,但没有想到他这般直截,略略一顿:“公孙衍如何?”
“寡人也是这个意思!”襄王笑了,将相印推到一侧,看向苏秦,“这事儿定下。你先对他讲一声,寡人很赏识他,明天就召请他,三日之后拜相。另外还有两事,一是你那个纵亲,寡人决定入了,咋个入法,你定。寡人把魏国交给你,放心。秦国不是东西,尤其是张仪那厮,寡人早就看他不顺,恨得牙根痒痒的!”
“谢王信任!”苏秦拱手。
“二是先王的大礼,一并托付你了!”襄王拱手,打个哈欠。
“先王大礼为内事,”苏秦略一沉思,“王上还是交由相国为宜!”
“也好。”襄王再次打个哈欠。
见他哈欠连连,苏秦拱手辞归。
襄王扬手送客,回到御书房,刚在榻上躺下,天香不请自到。
“王上!”天香笑脸盈盈。
“哦,是爱妃呀!”襄王眼睛没睁。
“王上,”天香在他身边坐下,搭手在他额上,抚摸一下,“好端端的,大白天怎么卧榻了?”
“寡人连卧个榻也不能吗?”魏嗣回怼一句。
“嘻嘻,”天香脱去衣服,钻进他的被窝里,搂住他,在他耳边悄道,“奴家晓得王上这辰光要卧榻,这不……”
襄王眉头微皱,朝里挪挪,让出地方:“说吧,是啥事儿?”
“听说王上要封相了,封谁?”
“公孙衍!”
“臣妾以为不妥。”天香的脸上依旧笑盈盈的。
“咦?”襄王惊愕,盯住她。
“想当年,公孙衍使尽门路想当相国,王上晓得先王为啥不让他当吗?”
“晓得呀,”襄王应道,“因为他是相府门人。”
“是呀,”天香应道,“先王尸骨未寒,王上就拜先王屡弃不用的人为相,天下人会怎么看?王上的在天之灵还没走远呢。再说,他是个门——”
“门人怎么了?”襄王截住她的话头,“秦人还让他做过大良造呢!”
“可秦人为什么又不让他做了?”
“这……”襄王略顿,“韩人不是又让他做了吗?”
“韩人哪,”天香笑了,“大王难道想与韩王平起平坐吗?”
“那……”襄王忽地坐起来,盯住天香,“你说,让谁做相国合适?”
“老惠施呀,”天香给出人选,“先王不是一直用他吗?是张相国把他赶走的!大王若是起用惠施,一是先王高兴,二是服众!”
“老惠施?”襄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嘿,寡人真还……”重又躺下。
“刚才觐见的那个人……”天香的声音更柔,顿住,嘴角朝前殿努一下,目光征询。
“苏秦。”襄王嘟哝出两个字,打起鼾声。
天香倒吸一口寒气。
苏秦回到客栈,直接来到公孙衍舍,将襄王的话约略讲了,并说翌日王上将召见他。公孙衍沉思良久,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无论如何,对于魏国,公孙衍是割舍不下的。
然而,第二日,从早上开始,苏秦、公孙衍一直候到天黑,未见宫人召见。公孙衍本就是个心细的人,见是这般光景,脸色渐渐阴沉。苏秦不便说话,也不便去宫里打听,于第三日又候一日,到第四日凌晨,公孙衍不顾地上正在化去的雪,与白虎一起,起车回韩。
显然是卡住点了。公孙衍的前脚刚走,宫中就来人召请,不过,被召请的是苏秦与惠施,并不是公孙衍。
“听说韩相走了?”襄王看向苏秦,有意说出“韩相”二字。
“走了。”苏秦淡淡应道。
“唉,”襄王轻叹一声,“寡人原说前往客栈拜望他的,可……先王这儿,实在是脱不开身哪。”
苏秦轻叹一声。
“惠相国!”襄王转向惠施,拱手。
“禀王上,”惠施拱手,慢悠悠道,“草民惠施不敢当相国高称!”
“哈哈哈哈,”襄王扬手笑道,“惠相国原本就是魏国相国嘛,先王在世时,多次向寡人念叨相国的好,寡人虽说无德,却也不敢有负先王,这请您来,就是想拜您老为相,还望老相国不辞!”
惠施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先是一怔,继而眼睛闭起,面前浮出棺木中惠王黑紫的躯体,良久,微微睁眼,拱手:“谢王上垂爱!只是——”轻咳一声,吐字清晰,“一是草民老矣,不堪驱使,此来是为诀别先王,非为他事;二是草民将行,好友庄周约定老朽前往南方暖和的地方逍遥自在去,草民应下他了,不可食言。草民区区薄愿,还望王上垂念,收回成命!”
竟然有人拒绝大魏相印,襄王倒是未曾料到,一时懵了,看向苏秦。
苏秦闭目。
“王上,如果没有别的事,草民告退!”惠施拱手,起身,缓缓退出。
襄王一脸错愕地看着惠施从他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到殿门处,缓缓转身,出门,走向门外的台阶。
“王上,”听到惠施原本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前的路上,苏秦拱手,作势起身,“臣亦……”
话音刚落,襄王急了,扬手:“苏子留步!”
苏秦稳住身子,坐直,看向襄王。
“这这这……”襄王算是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寡人本欲听从苏子,将相印交给公孙衍,没想到他……竟然走了,寡人改相惠施,没想到他又……”略顿,“百官不可无人节制,相国人选,还望苏子另行举荐!”
“臣再举一人,请王上圣裁!”苏秦拱手。
“何人?”襄王倾身。
“陈轸!”苏秦应道,“熟悉魏国的人,除去公孙衍,当属陈轸!”
“陈轸哪,”襄王鼻子微微动了下,“是个人选,容寡人斟酌一二。”
于陈轸来说,朝思暮想的大魏相国之位,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庞涓、张仪相继离开,朱威死了,小小魏国装不下苏秦,公孙衍、惠施这又……思前想后,除自己之外,魏国真还没有合适的相府人选。
送别惠施,陈轸越想越舒坦,眉开眼笑地哼起他小时候学到的家乡调情小调,边哼边用指节在几案上敲打节拍,胖硕的身躯随着节拍左右晃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一旦开心,就会将这支曲子连哼三遍。
此番陈轸刚刚哼过两遍,苏秦进来了。
“哈哈哈,”苏秦笑道,“陈兄这是思念嫂夫人了吧?”
“嘿,”陈轸紧忙拱手,指下对面席位,“真还想到她哩!”压低声音,“你这个白嫂子一心一意想要给你生个小侄子!”
“生没?”苏秦笑问。
“快了!”
“祝贺,祝贺!”苏秦拱手道贺,“嫂子几个月了?”
“还没有那么快,”陈轸呵呵乐道,“不瞒兄弟,在下倒是播过不少种子,可就是没有一颗是冒芽的!你的白嫂子急了,以为是地不肥,就请医师把脉,医师把完她的,又把在下的,临走时悄悄叮嘱在下少喝点儿酒,这不,陈兄我发誓戒酒了。无论如何,得长出个能发芽的种子,是不?”
“哈哈哈哈,”苏秦让他逗乐了,“是好事情就急不得!”
陈轸敛住笑,盯住他,话中有话:“听说魏王请兄弟入宫,别是有啥好事情了?”
“是个不好不坏的事情,”苏秦直入主题,“魏王欲请惠施做相国,惠相国婉拒了。”
“这……”陈轸惊愕,“惠相国他……怎能拒作相国呢?”
“说是要与好友庄周逍遥自在去。”
“嗯嗯嗯,”陈轸连连点头,“在下有幸见过庄周,嘿,真是个神人哪。他的夫人死了,他非但不哭,还敲着盆唱歌。惠相国本要责他几句,没想到反还让他得了理,将惠相国责了个哑口无言!”回到主题,“惠相国拒做,魏王这要拜谁呢?”
“魏王要在下举荐,在下举荐陈兄了!”
“哎哟哟,”陈轸起身,施个大礼,“我的好兄弟呀,你这这这……这不是要将老哥放在火头上烤吗?”
“不瞒陈兄,”苏秦语气郑重,示意他坐下,“除陈兄之外,在下真还举不出来一个合适的人。”一脸严肃,“我们好不容易将张仪挤走,使魏国回归纵亲,但……未来的路并不好走,天下和解,重在三晋,魏又居于三晋之中。居中则枢,魏国当是天下之枢,秦国不会轻易放弃,张仪断也不会。陈兄肩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重啊!”
苏秦一番话,说得陈轸心里热乎乎的,脸上浮出惭愧之情。是的,苏秦思考的是纵亲大局,而他陈轸所想,不过是个区区相位。
“苏子放心,”陈轸油然起敬,郑重拱手,“苏子合纵长策,苏子良苦用心,轸无不感同身受。只要陈轸在魏,魏国就是苏子的!苏子但有驱使,轸竭诚尽力!”
“有陈兄此言,秦无虞矣!”苏秦伸手,陈轸双手握住。苏秦加上另一只手,四只大手结在一起。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二人的设计进展。陈轸加害庞涓一家的故事在魏国人人皆知,跟从庞涓做副将多年的襄王从心底里排斥陈轸。
更要命的是天香。陈轸知道得太多了。陈轸的机敏及谋算,尤其是他如何设套公孙鞅并在楚国陷害张仪的旧事,身为黑雕台高层的天香全都知情。从某种程度上讲,于秦国而言,陈轸是个比公孙衍更不好对付的主,一是因为他滑得像条泥鳅,二是因为他的背后是昭阳,大楚的令尹。因而,当魏嗣一提到陈轸,天香就弹跳起来,一连说出四五个不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