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魏嗣来劲了,二目圆睁,“我怎么不晓得?”
张仪淡淡一笑,使劲伸出舌头。
舌头果真是长,朝下伸展,一直覆盖了整个下巴,朝上伸展,一直覆盖了鼻梁,舌尖直抵二目之间。
“啧啧啧,”惠王看得目瞪口呆,“真长舌也!”
“轲还听到另一些传闻。”孟夫子的话题显然不在这儿。
“夫子快讲!”惠王等不及了。
“说是张相国擅长隐术,于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将楚国至宝和氏之璧隐身于无形,至今还是一个谜呢!”孟夫子声音平静,如同讲述一个平话。
张仪在楚国因和氏璧受辱之事,天底下无人不知。孟夫子在这个场合端出来,显然是被逼急了。
张仪果然脸色红涨,但这涨红迅即消退,于眨眼间变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压低声,抑扬顿挫,“夫子有所不知,那件事儿不叫隐术,叫偷。夫子没有见过和氏璧吧?”
孟夫子惊呆。显然,他万没料到张仪的反应会是这般。
“和氏之璧有这么大!”张仪两臂张开,夸张地比画,“通身绿中带白,白中透红,红中透紫,紫中有黑,黑中透绿,真叫个绝世之宝啊!”
“可……”不及孟夫子说话,魏嗣叫道,“如此巨宝,相国如何偷呢?”
“是呀!”惠王也是听迷了,“张仪,讲讲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回禀王上,要是偷出来了,昭阳还能把仪下狱吗?”张仪反问。
“这么说来,那璧还在楚国?”
“在不在楚国,就不是仪所知晓的了。仪所知晓,就是方才夫子所言,天下皆传的隐术。只有一点仪不明白,”张仪眉头一横,目光犀利,“以夫子之智,以孔门之信,竟然相信谣传,还张扬于列国,也是奇闻!”
“你……”见张仪绕到自己头上,且还攻击儒门,孟夫子气结。
“哈哈哈哈,”惠王紧忙救场,长笑几声,“夫子甭听张仪嚼舌头。什么和氏璧呀,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嘛!对了,”盯住张仪,转移话题,“张相国,你这番出使秦国,秦君没捎来什么话吧?”
“回禀王上,”张仪也适时收场,“臣着急入宫,正为向王上奏报使命呢!”
“说吧!”惠王扬手。
“这……”张仪看向孟夫子,“军国大事……”
惠王这也想到孟夫子,看过来。
显然,张仪奏报使命,外人在场确实不妥。
遭此两番挤对,孟夫子算是彻底领教了张仪的刻薄,忽地起身,不瞧张仪,只朝惠王拱手:“孟轲告退!”一个转身,大步走出宫门。
孟夫子的反应显然过激。
张仪要的就是这个,遂以指背轻扣几案,拉长声音阴阳怪气道:“啧啧啧,这就是儒门的礼仪哟,温良恭俭让!”故意看向魏嗣。
孟夫子连殿下也不打个招呼,显然过分了!
“父王,”魏嗣气呼呼道,“老匹夫……”
魏嗣话没说完,就被惠王喝住:“魏嗣!”
魏嗣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说吧,”惠王看向张仪,“都有什么好消息?”
张仪将使秦收获细禀一遍。与副使史举有所不同的是,张仪的禀报增加了与秦王讨价还价的细节及秦国为伐齐形成决策的不易。
“他只出五万人,这不是儿戏吗?”惠王不屑道。
“五万全是锐卒,”张仪应道,“虽说不及庞将军的虎贲,却也是以一当十的。再说,用兵在将,秦王特别从巴蜀调回司马错,反观齐人,孙膑、田忌之后,又有谁还能将兵呢?”
“田婴!”惠王脱口而出。
“一则不是司马错对手,二则臣料定他不肯将兵!”
“为什么?”
“因为田婴为人伶俐,能审时度势。作为相国,他是不肯冒不胜之险的!”
“齐王若求救兵呢?”
“王上扳指算算,有谁能救齐人?”张仪扳起指头,“赵人吗?他们得先越过漳水,打败大魏武卒后再越过河水,是不?韩人吗?韩侯若是敢动,函谷关的秦人就会出兵宜阳,相信秦人早对宜阳的乌金垂涎三尺了。楚人吗?齐人无端偷袭项城,杀人无数不说,还烧了无数库房,昭阳气得吐血,出兵伐齐,若不是忌惮田忌与孙膑,只怕早就打到临淄了。燕人吗?当今燕王是秦王的女婿,女婿能打丈人家吗?能救齐人的只有一人,就是大王您。敢问王上,您愿救齐吗?”
张仪一番口舌合情合理,完全打消了惠王的疑虑。
咚的一声,惠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道:“休想!”
“父王,”魏嗣接道,“我们也出兵吧,好事不能让秦人占完,是不?”
“怎么出?”惠王看向他。
“依儿臣之意,我们也出兵五万。秦人打秦人的,我们打我们的。嗯,不对不对,我们为秦人做个底,秦人打前阵,我们打后阵。秦人打赢了,我们管理秦人占下的城池;秦人打不赢,我们也好接应。”魏嗣抛出他的算计。
惠王闭目有顷,看向张仪:“张爱卿,你意下如何?”
“臣听王上!”张仪把皮球推回去。
惠王又想一时,看向魏嗣,断然说出二字:“不可!”
“为什么呀?”魏嗣急道。
“秦人出兵就是秦人出兵,有好处,自也该秦人去得!”惠王转向张仪,思虑已定,“张爱卿,秦人远道而来,慰劳一下也是该的,万不可殷勤过头,反给人家添乱哪!”重重地打个哈欠,现出困意。
“臣告退!”张仪、魏嗣起身,揖退。
出宫之后,魏嗣颇为郁闷。
“张相国,”魏嗣叫住走在前面的张仪,“你说,王上为什么拒绝出兵,将所有好处白白让给秦人?”
张仪顿住步,扭头,盯住他,良久,苦笑一声,未置一词,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张相国——”魏嗣紧追两步,见张仪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就放慢脚步,闷头回到他自己的东宫。
这个宫原本是太子申的。在太子申殁后,宫中的一切,除去夫人与几个育有孩子的嫔妃之外,全部被他接管了。
主宰东宫的却不是他的原配夫人,而是天香。
自从陪他嗅了一路尸臭之后,侍妾天香的地位扶摇直上,只差被正式任命为夫人了。
“殿下,”天香一身睡衣迎上来,半是嗔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叫人家好等呢!”
“你说,”魏嗣一脸火气,“父王为什么听不进我的忠言?”
“父王怎么了?”天香赶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宽衣解带。
魏嗣将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你呀,”天香笑道,“看来是永远也算不过父王了!”
“咦?”魏嗣看向她。
天香如对待孩子一般将他扯进浴室,按进早已备好的大浴盆里,用一块粗麻布为他搓背:“我问你,秦国与齐战,会是什么结果?”
“这还用说,秦人肯定胜呀!”魏嗣应道。
“好吧,”天香停手,“秦人若胜,能有什么好处?”
“这……”魏嗣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秦人的战利品无非是金银财富,土地女人。”天香分析道,“齐人如果败了,金银细软能留给秦人吗?他们或藏起来,或毁掉,是不会留给敌人的。齐地所产,无非是粮食与盐。秦人缺粮吗?关中是粮仓,还有蜀粮可以接应。反观齐人,粮食倒是紧巴。至于食盐,秦有巴盐,吃起来远比齐盐好。至于能生娃子的女人,秦国多得是,秦国差的是男人,是能种地会打仗的男人!可齐国的男人秦国敢要吗?秦国唯一敢要也想要的是土地,可齐地与秦远隔万水千山,秦人能背回去吗?”
魏嗣睁大眼睛。
“秦人如果胜了,土地、女人、盐巴……父王算准了,所有好处,没有去处,全部都是魏人的。既然都是魏人的,父王急什么呢?”
魏嗣长吸一口气。
“我再告诉你,父王盘算的远不只这些。”
“还有什么?”魏嗣急问。
“还有泗下诸国,尤其是宋国。如果秦人把齐人打败了,宋国也是你们父子的,秦国拿不走一寸土地!”
“是哩!”魏嗣一拳砸进水里,溅起数根水柱,将天香的衣服打湿了。
“再说,”天香白他一眼,“秦国若是打败了呢?”
接到旨令,司马错将巴蜀事项一一交代给魏章,昼夜兼程,由汉中地经由终南山栈道驰回咸阳,直入宫城。
惠王正与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车卫国几人谋议远征之事。几年不见,车卫国已经身心壮实,受命领军一方了。
“王上,”司马错开门见山,盯住秦惠王,“是您要远征齐国吗?”
秦惠王没有回他。
司马错得不到解,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没说话,转向甘茂。
甘茂摊开两手,苦涩一笑。
“是相国!”公子华憋不住了。
听到是张仪的主张,司马错心里咯吱一声,吸进一口长气。这些年来,真正让司马错服气的上司只有两个,一个是商君,另一个就是张仪。至于苏秦、公孙衍等,在司马错眼里皆是大才,也仅此而已。
“相国大人?”司马错看向公子华,一脸不解,“他为什么要伐齐?”
公子华朝惠王努一下嘴。
司马错看向惠王。
“司马将军,”惠王开口了,盯住他,“你且说说,为什么不能伐齐?”
“天哪!”司马错哭丧起脸,“王上您……”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怎么能放着巴蜀不管,而要穿过崤塞,越过韩、魏、泗下,冒着楚、赵风险,远征与我们向来无涉的齐国?”惠王的头歪着,半是眯眼,半是笑。
“正是,正是!”司马错叫道,“我们从未东征过呀!”
“司马将军,”惠王敛起笑,神色严肃地盯住司马错,继而转盯公子华三人,声音凝重,“正是因为从未东征过,我们才要征齐!”握紧拳头,晃有几晃,“大秦的拳头,也该向山东亮亮了!”
几人感到的不是振奋,而是震惊,面面相觑。
“司马将军,”惠王伸脚,将眼前几案推到一边,在腾出的空地上摆出几册竹简,顺手解下腰中佩剑远远地摆在一侧,指着竹简,“这儿是山东列国,”指剑,“这儿是我等秦国,”再指竹简,“几百年来,山东列国自视为文明之邦,视我——”看剑,“为虎狼蛮戎!”解下腰带,将所有竹简围起来,形成一个圈子,“今有周人苏秦合纵列国,形成一个水泼不进的圈子,专以我大秦为敌!”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嚓地刺破腰带,扎进一捆竹简,“相国张仪以身许国,只身连横魏室,犹如在这圈里插入一把利刃!”扫视众人,“然而,先是桂陵,再是马陵,最后是襄陵,魏国一败再败,”用短刃挑断竹简上的绳子,“魏室气泄,魏王气馁,张相国撑不住了,我们再不出手,”将短刃抽回,将刺破的腰带结牢,“苏秦就会逼来,魏国就会重入纵亲,山东就将再度成为一个圈子,张相国数年心血就将毁于一旦,”指长剑,“我大秦若想再入山东,就将是遥遥无期!”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遥遥无期啊,诸位爱卿……”惠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字字沉重。
一切无须再说,司马错几人相视一眼,呼吸加重。
司马错打破沉重:“王上能给我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你想要多少?”惠王反问。
“二十万锐卒,粮草须支一年!”
惠王摇头。
“十万,粮草八个月!”
惠王再度摇头。
司马错震惊:“王上,这是最少的数了!”
“寡人只能许你锐卒五万,粮草三个月,且这些粮草中的大部分是在三个月之后才能运抵!”惠王淡淡说道。
“王上?”司马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大。
“呵呵呵呵,”惠王轻笑几声,“瞧把你吓的!”伸手扯回几案,重新摆正,将腰带束上,“你以为真让你打呀?做个姿态给列国看看而已!”
“啊?”司马错的嘴张得更大了。
“司马将军,”惠王盯住他,“秦国一兵一卒,皆是寡人心肝,寡人是不会轻易涉险的。然而,一如方才所言,情势逼人,寡人已无退路,唯有远征。先穆公不顾众臣所谏,一意远征郑国,结果是全军覆没。寡人今又远征,实为迫不得已。好在今非昔比,有强魏在我一侧,崤塞无虞,赵不敢动。有函谷、陕、焦在我手中,可直逼宜阳,韩不敢动。楚有项城之仇,亦必不肯援齐。将军的唯一对手,只有齐人,而齐在孙膑、田忌之后,已无良将。将军只管大胆用兵,长驱直入,在齐国临淄城下小胜一场,齐王必会服软,那时,将军就使人与其讲和,割他几座城池以安抚魏王。”
“如果齐王不肯服软呢?”司马错问道。
“也是见好就收!”惠王显然想过这个,“总之,将军此番出征,不为灭齐,不为战胜,只为张扬军威,壮魏室一个胆子,吓唬一下齐王,顺便也探一探山东列国的底气,可以叫作试征!”
司马错闭目良久,睁眼,盯视秦惠王,一字一顿:“王上,臣以为不可!”
“哦?”惠王倾身,目光逼视。
“君无戏言,军无试征。战争不是演戏,出征必为战胜。王上要么不出兵,要么必为战胜,否则,”司马错趋前,跪叩,字字铿锵,“臣冒死罪求请王上另选试征之将!”
依照秦法,不从君命即为死罪,且株连九族。司马错竟然冒此死罪拒不从命,实出惠王意外。
惠王闭目。
气氛死一般凝重,只有几人一气接一气被刻意压抑住的呼吸声。
“司马错!”惠王陡地睁眼,盯住司马错,厉声喝道。
几人皆吃一惊,无不看向惠王。
“臣在!”司马错再叩,声音低沉。
“嬴疾、嬴华、甘茂听命!”
公子疾三人皆起身,叩首:“臣听命!”
“拟旨,”惠王看向内宰,“齐王无端兴师伐我约国,以阴计杀我约国魏国太子,又以强力夺我亲国燕国十城,是为不义。寡人应约国魏王、女婿燕王之请,出锐卒五万,替天行道,讨伐不义,特此诏命司马错为东征主将,嬴华、车卫国为副将,择吉日引军东征,与齐决战!钦此。秦王嬴驷。”
司马错、公子华、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诏命甘茂司粮草,备军五万于函谷关,一是接应前方,二是筹备伐韩,只待韩国援齐,即出兵宜阳,取之!”
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劳苦你走一趟燕国,顺便过道郑城,给韩王捎个口信,就说他的御妹,秦国夫人,近些日想他了,睡梦里念叨他呢!”
公子疾叩首:“臣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