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辟疆终归是辟疆,搁不住事。齐人倾尽国力大战庞涓,折下辎重无数,尤其是存储多年的粮草让魏人一把火烧了,着实心疼。虽说田忌收缴了魏国虎贲的五千套精制甲胄及装备,但齐国也为此贴上五千套棺木及两千多匹战马,仅此折算,齐国就亏大了。楚国倒好,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得到襄陵八邑,收民十万。襄陵在魏算是富邑,单是府库就是一笔横财。这且不说,襄陵离睢阳不过是咫尺之遥,楚得襄陵,就等于将刀架在宋偃的脖梁子上,宋偃想不听话也难。
辟疆越想越生闷气,遂在先王三七过后,旨令田忌向楚开战。
马陵战后,田忌引三军严阵以待魏人,不料魏人未动,楚人却先动了。田忌窝着一把火,好不容易候到旨令,当日即令匡章引骑卒五千击楚。骑卒马蹄缠革,专走乡僻小径,越过襄陵,于子夜将尽时驰至项城,将马存放于郊外林中,趁夜色袭城。
项城远离边界,楚卒没有接到警戒命令,莫说是城墙,即使城门也无人防守,其中有三个城门还在开着,以方便夜归之人。
五千骑卒清一色是副将匡章选出来的精锐技击,更在与庞涓的较量中练足了远途奔袭的功力。看到城门洞开,众卒无不欣喜,如一窝蜂般涌进城中,直奔辎重、库械、作坊、兵营等早已探好的战备处所放火焚烧,逢人则杀。一时间,城内火光四起,杀声起伏,楚人无不在夜梦中惊醒,大人叫,孩子哭,惨象处处。
齐卒也不恋战,在城中往来肆虐约一个时辰即出城而去,入林乘马回返,待日头东升时赶回营地,计点人马,仅损失二人。
齐卒袭击时,昭阳仍在城中,且睡梦正酣。齐卒显然晓得守丞府所在,却也没有破门攻打,只管将沾满油的火把纷纷投进。待昭阳惊醒,府宅已有多处着火。眼见火势增大,昭阳一边吼人救火,一边喝叫卫士反击,昏沉中却不知有多少敌人,敌人又在哪儿。
昭阳尚未搞清楚原委,齐人已经退兵。直到天色大亮,楚人才将大火扑灭,计点损失,几乎所有的库房均遭火攻,粮草辎重等损失不计其数,屋舍被焚数千间,死难三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待弄明白是齐人骑卒所为,昭阳震惊了。自用兵迄今,昭阳从未遇到过这种打法,也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昭阳将所在衢道尽皆布防,却未料到齐国骑卒走的是阡陌小径,且竟然于一夜之间穿过整个宋国,越过襄陵,奔波数百里袭击项城。
震惊之后是震怒,昭阳决定对齐开战。
其实昭阳早就做好了与齐人开战的准备。马陵之后,昭阳敢取襄陵,就是晓得魏人的血气尽了,所争只在齐人。
齐人果然来争。
昭阳连出三招,几乎是一气呵成,一是传令全楚进入战时状态,命令景翠部众五万越过陉山,屯扎在襄陵外围,牵住魏军,侧援襄陵,再发越人水师五万,战船五百艘,结于琅琊,由海路攻齐;二是给楚王发去火急战报,夸张地奏报项城之难及他与齐开战的具体部署;三是传令征伐襄陵的三军主力约七万人,使昭鱼为先锋,浩浩荡荡地进军薛地,造出经由薛地杀向临淄的庞大声势。
当然,昭阳的目标不是临淄,只是薛地。进攻临淄是扎下大干一场的架势,逼迫齐王让步。薛地原为泗上的侯国,立国久远,十几年前被齐威王灭祠。薛地北接邹、鲁,西接藤,南接宋,东接楚越,堪称齐国插入泗下的一颗硬钉子,恨得昭阳牙痒痒的。也正因为薛地重要,齐威王将之特别封给田婴,支持他兴土木,筑高城,挖深池,使其成为抗楚的前沿。襄陵已经在手,如果昭阳再下薛城,一举拔掉齐国的这颗钉子,几乎泗下的所有小国就都处在楚人的掌握中了。
泗下诸国中,随着卫国衰弱,能够撑起台面的只剩下宋国与鲁国。宋最多可出战车五百乘,实力强劲。鲁国虽说近年在齐人的挤对下实力大减,但仍然可出战车二百乘,实力超过卫国。随着宋国被陈轸拿下,楚人借道畅通无阻,倘若能再说服鲁公,昭阳就更有底气与齐对战了。
使鲁的不二人选是陈轸。
昭阳使人赶往宋国,途中拦住陈轸,请他直接使鲁。
此时,鲁国在位的是景公姬匽。
泗下诸国中,鲁国近齐,自姬匽即位之后,虽说没像薛国一样被齐国灭祠,但也如邹、宋、卫等近齐之国一样,时不时受到齐国挤对。鲁景公怨气满腹,但面对强齐,也只能是忍气吞声。过分的是三年前,齐国以莫须有的罪名迫使鲁国割让边邑七城,鲁景公终于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步,连派使臣前往魏、楚问聘,希望两国为他主持公道,不想皆遭冷遇。此番陈轸旧事重提,说只要鲁国与楚结盟,楚国承诺帮助鲁国夺回失去的七邑,且保证鲁地不受任何侵犯。泗下小国面对的大国是齐、楚,齐人闹心,宋国已经倒向楚国,鲁景公于是决定赌一把,与楚结盟。
盟约签订之后,陈轸进一步提出借兵的事,理由是楚国只有战胜齐国,才能为鲁国收回七邑,而楚国虽然兵多将勇,并不惧怕齐国,但齐有打败庞涓的孙膑、田忌两员名将,昭阳也无十足把握取胜。两国各有短长,实力相近,战场上难分伯仲。如果鲁国能够出兵相助,则楚国稳胜。
事已至此,鲁景公只得应下,旨令大司马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协助。
战火烧到薛地,与薛毗邻的腾文公坐不住了,派使臣驰往邹地,请孟夫子救急。
滕国虽小,却是泗上最老的公国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绣,曾经显赫过,俟传至文公,国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为世子时,曾过邹地,结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动。俟其继统,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国。然而,孟夫子在入滕两年后就辞归了,一则滕是小国,非龙腾虎跃之地;二则滕文公无鸿鹄之志,仁政可挂于口,实施则虚与应酬。
孟夫子走后,文公反倒觉得一身轻松,但舒服日子没过多久,战火这就烧到家门口了。滕乃弹丸之地,既无能臣,亦无良将,何以应对,文公真还摸不到辙儿,思来想去,只能再请孟夫子回来。
孟夫子名轲,是鲁国公族孟孙氏后裔,家道中落后移居邹地。孟夫子幼时,孟母数迁居所,最终落定于邹城近郊的这块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后几番修缮、置业,这辰光看起来又像个大户人家了。
宅院离中心城区不远不近,亦不闹不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宅地五亩见方,在孟轲母亲的打理下林木葱郁,花枝招展。一道篱笆墙围起一处大院子,有屋舍三进,外进较为简陋,为远来弟子的宿处;中进朴实无华,为孟夫子修学并会客处;内进相对雅致,是留给孟母并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车马在前院停下,十几个弟子闻声迎出。见过大礼,使臣传滕君口谕,召请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紧急国事相商。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师兄万章。
眼见事急,万章冲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劳顿,暂请稍事歇息,在下这就禀报先生!”朝师弟乐正使个眼色。
乐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将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万章朝公孙丑努嘴,二人走进中院。
孟夫子的房门仍在关闭。
万章敲门,没有应声。
公孙丑推门,上闩了。
“先生,先生?”公孙丑看一下万章,退后一步,拱手禀道,“滕公使臣传谕,说有急事召请先生。”
仍旧没有应声。
公孙丑欲再叫,被万章扯到一边。
“我观先生,是真生气了。”万章压低声。
“嗯。”公孙丑应道,“先生以往生气,从未这般闭门上闩。万兄可知是为何事?”
万章摇头。
“今日一切都好,没见到有谁惹先生不快呀!”
“估计是家事。”万章声音更低,“别是与师母——”顿住话头。
“这……”公孙丑挠头。
“我俩到内院去,求请祖师母!”
万章打头,与公孙丑来到后院,见孟母正从儿媳妇的卧房里出来,一脸凝重。
“祖师母!”万章二人拱手见礼。
“听到前院车马声,何方贵宾?”孟母问道。
“是滕公使臣,传滕公谕旨,召请夫子赴滕,可夫子他……”万章止住。
“你们去吧,好生招待贵宾!”
话音落处,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书房,敲门,声音严肃:“孟轲,开门!”
一阵脚步响,闩被打开。
“母亲!”孟轲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顿她坐下。
“怎么闩门了?”孟母盯住他。
“母亲……”孟轲跪叩。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孟母的声音淡淡的。
“恳请母亲准允儿子休妻!”孟轲再叩。
“哦,这个事大了,”孟母正襟,“说说,为什么?”
“失礼。”
“礼失何处?”
“裾坐。”
裾是衣裳的前后襟,裾坐就是坐于裾上,两腿前伸,而按照礼仪,妇人须正襟危坐,即两腿并拢跪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你怎么晓得她裾坐了?”孟母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孟轲得理不饶人。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她寝处。”
“何时看到的?”
“早餐之后。”
“唉,孟轲呀,”孟母轻叹一声,“你自己失礼却不反省,反倒来责怪妇人,叫为娘怎么说呢?”
“我……怎么失礼了?”孟轲急了。
“娘且问你,”孟母盯住他,“你进门时,门是开的还是关的?”
“关的。”
“你敲门没?”
“我……”
“礼是怎么说的?‘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施加礼仪的地方是在中院,内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里是可以不拘礼的。她黎明即起,劳作一个早上,饭后回到私房闲适一时。而你呢,茶足饭饱,却离开你本该施礼修行的地方,在她闲适时进入她的私房,且不声张,平视她的坐相,你且说说,是谁失礼?”
“儿……”孟夫子理屈,垂下头去,几乎是喃声,“惭愧……”
“孟轲呀,”孟母语重心长,“娘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不晓礼,你只是嫌弃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语入里,孟轲将头埋得更低。
“你嫌弃她貌不美,你嫌弃她腰不细,你嫌弃她肤不白,是不?”
“娘……”孟轲无从辩起,几乎哭出来。
“主妇在内德,不在外貌。内德在贤,在淑,在慧,在勤,在俭,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说说,上面几条,你的妻输在哪一条上?”孟母几乎是在苛责了。
孟轲哭出来了,声音尽量压低。
“还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会儿,问道。
“不休了。”孟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声点儿!”孟母不依不饶。
“妻贤,儿不休了,儿与她白首偕老!”孟轲提高声音。
“这就是了。”孟母起身,现出笑脸,“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着呢!待忙过公务,向你妻道声歉,下不为例。她受到惊吓了。”
“儿遵命!”
孟轲送走孟母,在舍中又闷一时,洗把脸,理好衣冠,挂上佩剑,换作笑脸,大步走向前院。见使臣后,听他宣过谕旨,招呼万章、公孙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邹国与滕国紧邻,滕南即是薛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人伐薛,顺手灭滕是可能的。
晓得孟轲讲究礼节,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携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礼毕,迫不及待地讲了眼前险境,一脸急切道:“滕地狭小,国无强兵,大国在薛地开战,寡人忧甚,有扰夫子了!”
孟轲耐心听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齐之事,轲已尽晓。楚、齐是在薛地开战,敢问君上何忧?”
“这……”滕文公有点儿发蒙,“他们万一来滕地呢?”
“迎接呀!”孟轲又是一笑。
“怎么迎?”
“礼。”
“对虎狼之师怎么讲礼呢?”
“虎狼之师亦有礼。”
“寡人讲礼,他们若是不肯讲呢?”
“刀矛。”
“唉,”滕文公摊开两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顿住,一脸懊丧。
“没有刀矛,可修人和。”
“人和?”滕文公倾身,显然没听明白。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寡人愚笨,请夫子详解。”
“假如君上引兵远征,对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围攻,却未能取胜。能够四面围攻,君上必得天时;君上未能取胜,是天时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够高,池足够深,兵革足够坚利,米粟足够食用,君上却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点头,沉思有顷,“可怎么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
见孟夫子绕来绕去,终又绕到他始终不离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给出一个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当下之忧不在仁政,在宗庙社稷,敬请夫子指教!”
“唉,”孟轲长叹一声,朝四周抡一眼,“大地苍茫,区区五十里不过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却是社稷永固、宗庙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脸色尴尬,态度却是执着,“无论是求多还是求少,寡人敬请夫子护佑滕地,为寡人分忧!”
孟轲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达,君上的五十里这不是好端端地搁在那儿吗?”
滕文公拱手:“敬请夫子留住滕地!”
“轲敬从。”孟轲还礼。
楚人兵锋直逼薛城,宋国借道,鲁国出兵助阵,薛地之主田婴坐不住了,驰往临淄禀报军情,求助齐宫。
宣王显然没有料到昭阳的反应如此强烈,有点儿慌神,因孙膑、田忌仍在军中部署伐楚,急与苏秦、邹忌、田婴、张丐四臣谋议应对。
众说纷纭之下,苏秦给出两个应招,一是派人使鲁,二是调田忌大军至薛。
兵来将挡,调大军至薛当无争议,关键是使鲁。
使鲁的合适人选是田婴,但薛是田婴的封地,鲁国让出的七邑也归薛地辖制,鲁公对田婴早有不满,田婴不合适出使。苏秦在名义上仍是六国共相,使鲁也不合适。此番战祸是田忌远袭项城惹下的,邹忌推说头痛,自始至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宣王看向老臣张丐。
“臣请往!”张丐抚一把飘到胸前的白胡子,拱手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