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在人前,顾星漠多管黎鸿渐叫黎叔,只剩师徒两人时才会称老师。
无论文武,他教了他九年,当得起这声老师,当得起千遍万遍。
黎鸿渐的脸在阴云天幕和入夜燃起的灯火之间,如天象变幻。
他动了。
没有推那辆四轮车,也没有伸手向顾星漠,只是移步去往阑干边缘,探身看宫墙之下。
把守的兵士尚在,因叛乱解除,恢复了往日人数。不多,间隔不短,一把将人从明光台上推下,哪怕被推之人空中呼喊,若无预警,来不及救。
他又往四周瞧。一个禁卫也没有,晨间受淳风公主之命前来拱卫的那些,都被顾星漠命令,守在明光台九曲盘旋的阶梯之下。
黎鸿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转回来看四轮车上的少年。
“动手吧,老师。城里这样乱,宫墙外兵士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头顶上。禁卫在阶梯之下,我掉落至坠地,瞬息功夫,没人赶得及来救。这是霁都制高点,我活不了。”
黎鸿渐仍是不说话,似乎在评估露出真容的风险。
顾星漠笑了,“九哥确实不在,没有黄雀。我一死,大祁还剩宁王和拥王,拥王远在临金,宁王寡不敌众,白日里纪平大人已将帷幕揭开、将声势拉在了天下人面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师昨夜观星无所获么?此时,就是良机。”
百年蛰伏,良机一瞬,犹豫只会败北。黎鸿渐终于开口:
“殿下为何如此?”
顾星漠持续笑着,“强弩之末,九哥输了。我不愿见顾祁社稷倾覆,但求一死。”
“殿下若不捅破,尽力保命,还有拯救家族基业的可能。”黎鸿渐语声变快,似濒临抉择而不想耽误更多时间。
“没有可能了。”顾星漠闭眼一瞬,“长姐会帮纪平的。白日里纪平都将话说到那份上了,她却只是要他们回府思过,便是对夫君狠不下心。九哥说女子就是这样,易为情困,情大过义。十七万禁军,都在长姐手里,回天乏术了。”
似被这番情理皆全的话说动,又似被确实千载难逢的时机催促,黎鸿渐有些无暇去咀嚼其中漏洞。
便在顾星漠话音落的刹那,他反手塞了个物事到少年嘴中,塞得极满,叫他决不能张口,然后单手将其拎起,又抬另一只手去捞下肢。
忽被从后抱住了腰。
“来人!救命!黎鸿渐要杀十三殿下!”
那是道女子声,非常耳熟,顾星漠呆了半瞬反应是阿忆,震惊无比,这姐姐怎会在明光台上?
她喊得极大声,且语速极快,顷刻间已爆发出四五声救命。城里很吵,吵闹之源却到底在覆盎门那头,这样连续几声高喊该被阶梯下的禁卫听到了,因为脚步声远远传来,正迅速拾级。
黎鸿渐这样身形劲瘦却习武经年的练家子,要扔一个十四岁清瘦少年下去,只消一瞬。
明光台九曲旋梯,禁卫当然来不及,这小丫头片子更是不堪一击。
他反脚踢开她,双手大力将顾星漠抛向空中。
却没抛出去,因为阿忆再次冲上来抱住了顾星漠上身,从后背到前胸,整一个环。
“救命——”
她喊得撕心裂肺,终于被宫墙下守卫听见,顾淳风和纪齐一路狂奔入宫也刚到正安门下。
闻声仰头。
便见东侧至高的明光台边缘,悬着个人,因只半边身子在外,且欲落不落,暗夜里非常诡异,如戏台子上的提线木偶。
但那呼救声不是提线木偶该有的唱词,格外奋力凄厉。当顾淳风反应过来这会儿明光台上可能是谁时,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坠冰窖。
纪齐拔腿就冲,大喊:
“都去趴下接人!”
那半悬的提线木偶整个掉入夜色中。
不对。
原本的半边身子变成了两具身躯,两个人,一在上一在下,那在下的身量高些,长发原被束着,被坠落带起的劲风打散,肆意飘扬。
她死死锢着身上那少年,用尽全身气力,砸在地面上时整个人平躺,少年在她怀里,竟是半分没滚出去。
纪齐看着阿忆砸在他面前。
这个跟了顾淳风十年的姑娘,阿姌死后掌管灵华殿的大婢,身下绽出一朵血红的花,越来越大,不断蔓延,整个人便似盛开在那花心之中。
她怀里的顾星漠也没动。是否因高空急坠而晕厥,还是旁的缘故,纪齐不知道,脑中一片混沌,只再次大喊:
“人呢!来人!送十三殿下回宫!传御医!禀告长公主!”
少年紧阖着双眼,口中还被塞着一个布团,纪齐管不了那么多伸手将其扯出来,抖开,那帕子上赫然正是:
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
白日里始末纪齐从头看到尾。
纵对个中隐情知之甚少,也知此句绝非良句,既祸国,也祸家。
而其兄纪平早先在正街上的表现,分明将祸国与祸家两件事摆在了对立面。他心内焦灼半刻,很快有了决断,反手将那帕子塞进前襟中。
再回头正撞上顾淳风凝滞的脸。
顾星漠已被一众侍卫从死人怀中掰扯出来,护送入了宫。淳风走过他身边,停在地上的阿忆面前,站着,就那样看。
他是陪她葬过阿姌的,太明白,上前轻声:“为主殒命,大义也,当厚葬,其家人也该受封赏。”
没人知道阿忆曾是时局中意外被卷入的一子。没人知道她曾不轻不重、此刻看来或也无关紧要地,违逆过淳风的交代。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她问她,她坦诚了,然后在她已经不信任她之后,依然以命保全了她的弟弟。
是白日里自己为寻小漠赶往明光台那阵么?她就默默跟,然后一直藏在高台上某处,替她,守着顾星漠。
因为那时候就跟上来了,所以始终没被后至的禁卫发觉,她守到入夜,目睹黎鸿渐对顾星漠出手,终于有了将功抵过的机会。
以命抵过。
顾淳风这些日子,留了太多泪,其中大半,纪齐没有看到。他以为她又要嚎啕,或者无声息哭得止不住,心疼得厉害,偏在众目睽睽下连她的手都不能碰。
前襟中那块帕子和眼前的顾淳风迫得他喘不上气,偏偏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她站了许久,终于蹲下去,双臂探入血泊,将阿忆抱起来。她戍边打仗,力量、技巧比从前又有精进,独自抱深宫里柔弱纤纤的姑娘,一点都不困难。
更况这一刻,她格外抱得动。
“我来吧。”纪齐跟着,轻声又道。
顾淳风恍若未闻,径直走向正安门,身上华服被鲜血染成日暮的红,暗夜火光里,灼灼似燃。
正安门内禁卫被公主出现时的画面吓住,又不敢言,得到纪齐眼神示意,纷纷敛首让路。
淳风又行了几步方回神,“黎鸿渐,要捉拿审问吧。你帮我去办这件事好吗?”
纪齐虽想陪她,但更想去处理怀中那块布。质问兄长还是直接烧了,他倾向于后者,正要答应,忽见鸣銮殿前走出一名将官。
那将官疾步而下,迎面碰上满身血还抱着人的公主,诧异之余忙行礼。
“去往何处?”
“回殿下,长公主不知所踪,臣奉宁王殿下之命领禁军去找!”
顾淳风几乎要站不住,赫然回望纪齐。纪齐亦震惊得说不出话,心道嫂嫂同兄长是一起离开的相府啊。
“纪,纪平大人呢?”他不敢问,不得不问,舌头打结。
“纪平大人正在殿中,焦急不已,要同下官一起去寻,被宁王殿下劝住了。”
顾淳风被更大的骇浪止住悲恸,心知不可能真抱着阿忆的尸首进内宫,遂请那将官拨两个人来接应,暂将自己的婢子安顿了,晚些再论葬。
戌时将过,天愈发黑,云层累叠一整日,就是不见雨。这下纪齐脱不开身了,想找理由,淳风先开口:
“你去吧。我回灵华殿。”
那方帕子在怀中越来越烫,灼着他的心。“好。”再管不得许多,依臣下之礼一拜,“我上鸣銮殿请见兄长,问问长公主是怎么回事。”
顾淳风看着他,没有动。
纪齐已经转身迈步,见她不动,下意识停。
淳风上前,两人距离瞬间被拉近。这是鸣銮殿前,整个祁宫最大的一片空地,禁卫们都在远处看着。
纪齐还是退了一步,“不妥。”
淳风似没明白他意思,再次靠近,“给我。”
纪齐心头一跳,“什么?”
淳风抬起手,碰到他前襟,纪齐猛然后退,“殿下自重。”
她轻轻笑起来,第三次凑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衣襟,因离得近,不像动武,更像调情。“你对我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做了,这时候讲自重?”
“顾淳风。”
“我看见了。你以为我全副心神在阿忆身上,定没看见。但我看见了。拿来。”
纪齐绷紧的神色终于出现裂隙。“寻常手帕而已。”垂死挣扎。
顾淳风探手入前襟,纪齐反手要擒她手腕。
“你敢。”淳风静声,面无表情看着他,手上动作却没停,“对公主出手,无论纪平有没有谋逆,你会先入大牢。”
纪齐抬至一半的手就那样悬停在空中。
顾淳风三指一拉,帕子翻出,其上有字,犹带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