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长公主携幼子纪宸入宫,居出阁前所居的重华殿,将映岛那串檐铃挂上游廊时,新的军报刚入宫门。
君上皇后都不在,近来由柴瞻与纪平主持朝会,长公主和宁王共听政。
“蔚国狼子野心,两度趁他国作乱、加入混战,此番更是变本加厉,不仅助新区叛军与南部白国,更压重兵侵我祁北,眼下梅周被围已逾两日,城破在即,还需拿出对策!”
梅周是北部最大城,处要冲,是深入大祁腹地的最后一道关卡。城中守备一万,围城的蔚军据军报上称,目前也不过三万。
“大城易守。”上首柴瞻抚须,“以几千人之力抵御十万大军攻打的先例,不是没有。梅周暂时无碍。”
国战四起,干将们陆续出霁都往各处支援,朝堂上所剩武将已经不多,明白柴瞻为何成竹在胸的,更是寥寥。文臣们当即便有些不豫:
“照大将军之意,朝廷这头无须任何对策,我等食君之禄,于此主君不在时,高坐堂上等胜负结果便罢?”
柴瞻半生领兵,本不善言辞,点头道:“目前是。”
“你——”
“大将军所言不虚。”却听鸣銮殿后传来少年声,微稚,却沉笃,叫人想起十四岁初登基的今上。
先入眼帘的是涤砚。
其后之人个头小些,矮些,负着手气势却强,正是十三皇子顾星漠。
小殿下身娇体弱多年养在夕岭,这般站上朝堂站在群臣面前,还是头一回。
看着不怎么体弱。是有些瘦薄,乃这个年纪男孩子长高不长重的常见症候,然其肩平直、其臂舒展,步伐铿锵有力,却像习武经年的练家子。
那神情态度也似十四岁的顾星朗,而群臣们蓦然想到,十三殿下今年十三岁,确与主君登基时年纪相仿。
一时都有些怔,错觉时光倒转。淳月与宁王亦未料及,对视一眼。
“长姐、七哥恕罪。”顾星漠回身一拜,“臣弟得允准在殿后呆着,听到方才,实没忍住。”
主君与中宫皆不在,亦无储君,长公主和最得信任的亲王听政,原是常例。让年纪尚小且并未封王的十三皇子藏在殿后,却怎么都有种偷摸之感。
“君上有谕,此期间,准许十三殿下旁听朝议。”便闻淳月开口,“本殿认为十三年纪尚小,不堪议事,杵在堂上恐影响臣工们谏言,这才命他,殿后呆着。”
众臣仍疑惑,不约而同望涤砚。
“回禀各位大人,确是君上谕旨。”涤砚上前一步恭身。
顾星朗曾巡大祁全境下令备战,此事已传得沸扬。那么宫中于此期间接过密旨,亦不奇怪——他们的主君,永远那样亲和又遥远,且近一年行事愈发出离,叫人捉摸不透。
“敢问涤砚大人,君上现下,是否真如传言,又去了西境?”
涤砚稍思忖似为难,片刻道:“君上确说,要赴西境之西一探究竟。”
群臣皆变色,“国战当前,青川不宁,君上到那荒僻之地,意欲何为?”
“放肆。”顾淳月冷声。
那言官自知失言,没再继续,面上焦灼却拢不住。
“君上令全境备战,不多时,敌军果然来犯。”却见顾星漠站在玉阶第二级,娓娓述来,“可见圣驾虽在外,对时局了如指掌、决胜千里,众位臣工,当放心才是。”
他讲话之措辞语气极为老成,带着镇定人心之力,满朝文武再是一怔。
“至于方才大将军之言,本殿赞同。蔚军围城,却不攻打,当是明白此城难攻,与其硬拼自损,不若静候消耗。然梅周物资丰厚,纵军民众多,紧闭城门供给个十天半月不在话下。十天半月,咱们耗得起,蔚骑未必,一旦北境告捷,边境军南下,他们插翅难逃,只有全军覆没。”
底下安静有顷。
“此理咱们能想到,对方如何想不到?他们若因此等不得,明日,或者这会儿就发起强攻呢?”一文官问。
“梅周城高墙厚,战力不可小觑,守城一万对攻城三万,算上守方本身优势,”顾星漠向柴瞻,“很难败吧。”
“殿下明断。”
“可北境战事自开局便蹊跷,内奸之说不断,许多排布也确被提前知晓了,导致死伤惨重——如此形势,怎还能对边境军抱指望?怕只怕,再无捷报,蔚军持续南下,梅周一万抵御三万足够,抵十万呢?十五万呢?”另一人紧追。
“北境一战十余日,我方损失惨重,对方亦非全无伤亡,此其一;皇后懿旨到北境后,五边全部调整策略,当晚蔚营更遭遇火袭,我军趁势直攻,杀敌近万,此其二;战局已有扭转之势,至少颓势得遏制,诸位真觉得,蔚军还能剩下十万、十五万攻打梅周?”
此一番分析面面俱到,又句句点在要害处。众臣望着阶上小少年,一时神情复杂。
却见顾星漠缓步而下,走到柴瞻面前,拱手一礼。
“臣不敢。”柴瞻忙拱手还礼。
“梅周暂时无碍,但本殿确与诸位臣工一样,心绪难定,还有问题想请教大将军。”
“殿下但问无妨。”
“目下我大祁遭两国,应该说三国围攻,”事已至此,重提崟国反易厘清局面,“三地战事同时起,又留了近二十万禁军拱卫国都,兵力相牵制,哪方战局都不得解。本殿私心想着,不若先集中火力拿下一方,如此,紧绷之势可得缓解,于朝臣、百姓、乃至浴血在外的将士,也是慰藉。”
群臣皆觉有理,纷纷称是。柴瞻沉吟片刻,“殿下之意,是要再拨些禁军往边境?”
顾星漠点头。
“殿下属意,先解决哪方?”
“白国。”
鸣銮殿中半刻缄默。
“南境乍看是与白国相抗,实是对抗两国。”终听一直沉默的纪平开口,“白国南部的蔚国驻军已经全线出动,论兵力,与增援后的我方南境军不相上下。既要先挑一方拿下,自然要选最弱的一方。”
顾淳月自朝议开始便盼着纪平不要开口。
时岁流淌,他越发地像纪桓,不开口已如深水叫人难安,一旦开口,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偏谦和如昔,滴水不漏,不像有任何盘算。
“那纪大人以为,该选哪方?”顾星漠回头,十分顺畅改了素日里“姐夫”之唤。
“西边。叛军之中,乌合之众不在少数,我方又有沈疾、薛战两员大将坐镇,一旦兵力到位,攻无不克。”
群臣深觉有理,又纷纷称是。
顾星漠若有所思,“大将军以为如何?”
柴瞻抚须,“其实依臣之见,维持现状观其进展,再行调兵,最为稳妥。”
顾星漠拜向淳月和顾星延,“臣弟之所以倾向南境,因其虽是两国联军,不若一国军兵配合默契,其实有机可乘。但纪平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大将军之意,于国都稳定、社稷稳固最益。最终定夺,还看长姐与七哥。”
宁王看向顾淳月,顾淳月接其眼锋,两人达成共识。
“且先依大将军意思,维持现状,下回合军报传来,再做定夺。”
时近正午,柴瞻并纪平领群臣散。纪平走在最后,刚要转身,淳月微启口想问他是否留下用饭。
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向来注意,余光瞥见了,笑笑,还有公务要处理的意思,揖了一礼,转身离开。
淳月望着他背影许久无言。
“朝堂事素讲秉公,便是君上与中宫,该为君臣时,也不会囿于夫妻情面。”但听宁王在旁柔声,“长姐无谓忧思。”
顾淳月是不在人前露软露怯的性子,闻言整理心绪,很快恢复神采,“七弟取笑了。本殿忧思,只为家国社稷。”
宁王不再说什么,转向顾星漠,“说好的垂帘听政,这般贸然出来,可是已不将兄姐放在眼里了?”
垂帘听政四字本就是揶揄,配以顾星延历来洒脱不羁,整段“问责”都似玩笑。
顾星漠便露出一个更符合其年纪的笑容,揖道:“兄姐饶命,臣弟知错。只是事涉九哥,臣弟实不愿臣工们因他不在、对朝廷此番应对多有微词。”
宁王反手摸出藏在座椅下的折扇,抖开摇起来,“一手带大的就是像。你啊,如今行事作派全随了君上,还臣弟,说是半子也不为过。”
半子,半个儿子。淳月蹙眉,“说多少回了,玩笑也要讲分寸,堂堂亲王,像什么样子。”
“长姐教训得是!”宁王笑告饶。
淳月深看一眼小漠,“以后不可再自作主张。”
小漠也应是。
殿内兄友弟恭,大殿之外,臣工们亦三三两两迈出正安门。
“有宁王殿下和长公主在,君上仍准了十三殿下听政,不乏深意啊。”
“君上膝下目前只嘉熠公主一位嫡长女,国本无定,难说——”
第三名文官轻嘶一声,“大前年十三殿下夕岭中箭,便有传,是其他几位王爷存心试探:君上多年养殿下在夕岭,非因其体弱多病,而是栽培,成其文武韬略。”
“那这储君之位——”
便在此句呼之欲出的瞬间,纪平经过,淡淡道:
“家国不宁,君上在外运筹征战,几位大人却于宫门下讨论国本之定,是否,有欠妥当?”
几人都比他年纪大,在朝时长却比他多不了几年,盖因纪平入仕早,迄今也逾十年了。兼纪之一姓,于此国举足轻重,他平素行事又得人心、政绩更是昭昭,这般开口,不像责问,更似提点。
“纪大人提醒得是啊!”一人忙顺杆下。
“我等也是忧心社稷、又虑君上安危,失言,失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