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不还谓之乱七八糟的书?
相处日久,阮雪音对此人“失望”透顶,总忖茫茫青川万千少女的梦也不过俗人一个:
阵势上来,宁可撒泼耍赖绝不罢手。
而又于翻云覆雨后昭昭天霁,折子卷湖笔挥,明旨暗旨传下去,棋局便无声息转起来。
这般一想,还是该仰望,值得万千少女的梦。
纪桓鲜少主动请面圣。
阮雪音心知与纪晚苓人在麓州有关。
距离天长节已不到十日,眼看各路人马都要再启程往霁都,没听说出大事啊。
未经顾星朗告知就传进折雪殿的事才叫大事。确实没有。祁宫内也安静,不过将为父母的一双人和成日出宫练骑射的顾淳风。
因着习武,她近来模样亦有变化,更英气,常常换回宫裙懒再挽髻,就着高束的青丝盘两下,插几枚珠花,便算将公主的礼数对付过去了。
她也愈发不像公主,为此没少受顾星朗责备,免不得呛声。好两次呛声时沈疾就在旁,唇枪舌战眼看要烧到他身上。
他便回避,渐渐淳风也不同顾星朗呛了,一言不合,告退了之。
她的娇憨、刁蛮、横冲直撞在以肉眼可见的态势消逝。
以至于顾星朗亦不再提婚事,仿佛也可以由她永不嫁人,长居灵华殿。
“沈疾之前还考虑过温执,如今想来——”
当夜阮雪音起话头,话未过半,一怔,“那时候温家没问题么?还是你没察觉?还是,”
已经察觉了,故意放出想赐淳风下嫁的风声,观对方反应?
顾星朗坐在曜星幛与山河盘前,一笔一划地盯如参天机。
他没答,算默认。
阮雪音方悟。所以后来沈疾杀出,他一应考量只为其职责风险,然后点头同意。
从来就没真想过要指淳风给温执。
“温家和信王,你若不布局,我根本没瞧出所以然。到此刻仍没有。唯一可疑是去岁小漠中箭,但那一箭是拥王射的。”
顾星朗近来着了此二件器物的魔,笃信寂照阁关窍在此,什么无尽夏和四时曲,都懒得猜了,每夜回来便似入定。
“那日你从相府回来不是告诉我,纪桓提醒你士族之力。”他盯着两块尺寸完全相同的黑石,一心二用。
“他说明光台上也提醒过你。”
顾星朗轻嗤,“是啊,大祁士族纪为首,柴、薛、檀、温,一家家数下去,扎根各地振聋发聩的数以十计。”
过盛而易相结,所以宗室同样遍各地。
而信王若出于对顾星朗现今各项决策做法的忧虑甚至不满,同温氏乃至更多士族连结,比如其妻檀萦的母家,势必引乱——
便为着统一大业暂时谋而不动,也经不起旁人挑拨煽动,比如竞庭歌。
而这样的谋而不动,本就该被扼杀于摇篮。
以儆效尤,是这个意思。
“露马脚了么?”原不该多问,然今年天长节恐有大戏,她颇觉惴惴。
“差不多了。今日纪桓入宫,带来几方动向,上官宴那头因有竞庭歌作梗,也没少牵火绳。牵起来便好。”他看着两幅暗彩的石盘,目色变深,
“火,我来点。”
竞庭歌睡梦中也蹿火。
火苗如蛇自房梁往地上爬,仓库门被她自己锁得死紧,此时要逃打不开,急得只能喊。
上官宴试图唤醒她,不得法,又怕她乱舞伤及腹中孩儿,只能抓了两只手轻声哄慰。
没话可哄,他颇觉困难,好半晌唱起歌来。
极温柔,仿佛北国民歌,又似苍梧俚语。竞庭歌渐安静,深蹙的眉一点点展开,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眼中尚有泪,该是噩梦哭嚎所致;整个人都显得惘,盯着帐顶许久方转头,
“什么时辰了?”
“刚入丑时。”
临产这个月她醒来时候多,并非头一回了,如此问答是例行。
她不言做了什么梦,上官宴也不问,下床绞湿了绢子替她擦汗,又坐回帐内,拿一把绣莲的团扇徐徐扇风。“睡吧。怕是热的。”
暑热兼腹中胎动,故才噩梦。竞庭歌明白他意思,顺从闭眼。又许久只闻夏虫唱,上官宴醒着也是闲,跟着唱,还是方才那首,忽听竞庭歌开口:
“这是你母亲唱给你的吧。”
上官宴停了歌。“这是蔚国民谣,俚语也是张口便知地道的苍梧话。所以我从未怀疑过,她不是土生土长苍梧人。”
“阮雪音告诉我,老师的亲姐,程氏此代唯二的传承之一,便是自幼被养在韵水王家,大族千金,后来做了白国的安王妃。”
上官宴的母亲姓姜,苍梧大族,当初婚配呈报过御徖殿的。
“你觉得,我母亲和文绮,与程氏姐妹是类似的故事。”上官宴仰靠床头,一手继续扇风。三月在蔚南他质问文绮,与这个思路已经很接近。【1】
“过来些,我看看。”竞庭歌复睁眼。
上官宴不明所以,依言凑近。
“下来,再近些。”
上官宴遂彻底俯身,两肘撑在她两侧,直勾勾面对面,相距不过两寸。
“你同上官妧眼睛像。但你们的眼睛都不像上官朔。”
此认知阮雪音在封亭关时便得了,只没同竞庭歌说。【2】
“更像程氏姐妹的故事了。”上官宴一笑。
竞庭歌推他胸口,“起吧。”
上官宴恢复适才坐姿,仰靠床头仍旧为她扇风,“睡吧”。
“之前问你,”竞庭歌继续望帐顶,帐幔外灯色映进来,“对我母子这般好,是否为最后关头手刃,替父报仇。现在还是想问。”
“因为这个才夜夜噩梦?”
“我是个恶人。虽没亲手杀过人,到底引致了许多人殒命。怕报应不爽,到孩子身上。”
夏虫唱,不知怎么竟有几分苍梧味道。算起来竞庭歌呆在苍梧的年头比上官宴少不了几年,两人同时作此感,无言又听半晌虫鸣。
“我不觉得你恶。顶多自私加心狠。自私心狠与恶是两码事。当然你也不善。上官朔,”他顿了顿,“他的死该不该算到你头上,很难讲。我没把你视作仇敌,真话。我离家早,独自游,历过许多人事,到这个年纪,已经不会非黑即白地看待问题。这人世间,本为灰。”
若非夏夜短而此夜长,两人同床,天地皆寂,这些话该永远不会被讲出来。
许多交会原只是碰巧。
佛家谓之因缘。
竞庭歌只觉每个字都打在心上。
她想不一定是他说得好,很可能深夜无眠易剖心。
“我刚梦到小时睡的仓库了。很黑,有老鼠,夜里能听见吱吱声,夏热冬冷,五岁离开之前我没睡过一夜好觉。”
“是因这个怕黑。”
“是。你呢?”
“母亲去世后就有些迹象。后来自己出门闯荡,常惹祸事,黑灯瞎火里吃过不少苦头。毕竟只十来岁,捱过去了,也吓破了胆,不能视物时总觉得会死。”
日子一长,恐惧的便是黑暗本身。
“你问我为何对你好,我不觉得有多好。历来陪我过夜的女人,我都心存感激,觉得该以体贴报之。嗯——”他想了想,“对你是要比对其他人上心些。许因都怕黑吧。”
同病相怜。
“你觉得我可怜吧。可恨亦可悲。”
上官宴又想了想,“觉得可怜故生怜惜。不算错。”
竞庭歌自嘲一笑,“天长节过后,不知还能否同你回来。但我会记得九思巷这段日子。谢了。”
她还没对谁说过谢。
“我会带你回来的。”好半晌上官宴道,“你欠着我春宵,别想赖。”
竞庭歌扑哧笑。“再唱方才那首歌吧。我好睡觉。”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这段听过了。”竞庭歌阖着眼。
上官宴停,认真想方才唱到了哪儿,和韵律慢拍她胳膊,继续轻唱: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3】
【1】585诈梨
【2】487驾鹤
【3】《西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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