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晚苓请出宫往镇国寺为远行的父母祈福,便在阮雪音问出那句话的三日后。
在正苦恼于如何破局的顾星朗着手之前。
是为见宁王?允准那刻他想过,再忖去岁也托长姐问过,彼时纪晚苓答“无意再嫁、要长留祁宫”——却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纪桓卸任远走,足证她留在宫中,并不能力挽狂澜。【1】
“万事,”也便在她出御书房之瞬补充,字斟句酌地,“以你心意为重。规矩有余地,办法可商榷。”
她如今困顿他解不了,却盼有人能解。至于规矩办法,皇妃难嫁亲王,不是皇妃就好办多了——他原没将宁王视作破局抓手,因并不想为功利缘故安排她的人生,但若她自己愿意,他乐得成全。
纪晚苓一顿,回身似笑非笑:“君上多虑了。以臣妾身份,去了镇国寺谁也见不到。”
“你若想见,”顾星朗不确定要不要推这一把,而终出口:“长姐是会去探望的。”
下一日瑜夫人前往镇国寺,便真约了长公主。
以至于又几日淳月带纪宸入宫问安,小家伙在挽澜殿前庭同两个尚不能走路的妹妹玩得不亦乐乎,顾星朗与阮雪音就坐偏殿内等着听后话。
淳月却只认真吃藕粉桂花糕,一块又一块。
“长姐你倒是——”顾星朗干着急。
淳月细咀嚼毕,漱口拭手方作声:“若真有意,君上打算怎么做?”
谁有意?宁王是确切的,钥匙在晚苓手上。
“老七虽不羁,该持重时不含糊,尤其近来在寺中修身静悟,”淳月看一眼顾星朗,“较之从前是话少了。晚苓就更惜字如金,三人漫步赏春景,不过我一人叨叨,口干得回家好一顿牛饮。”
对面两人不知该不该笑。而阮雪音近来已从顾星朗只言片语中摸清了二位亲王处境——宁王当初冒死谏攻伐,是受信王说服,传信者正是拥王;而拥王并不知鸣銮殿火药何来,那日晨间带信王入宫藏身,不过是帮忙兄长。
前者尚能用为国筹谋、只方法不对作解。尤其宁王曾实实在在传信阮雪音,让她提防信王。【2】
后者却仅凭帮忙一项,便足定罪谋逆。
但显然顾星朗没判他谋逆,就像彼时禁军中究竟有多少人起了二心打算见风使舵——查不出,也没必要查,成王败寇,识时务者自会在乾坤定之后重归顺服。
人心本如此,无怨无悔永不相叛的赤诚原是偶然,也讲机缘。
所以沈疾才珍贵。
而相比那些博弈中反复交替的定数变数,更值探寻的是:
第一,火药由谁于何时埋下。埋在鸣銮殿是难避耳目的大工程,怎么想怎么像建造之初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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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除了今上或已殒命白国这一项,挑动禁军内部生二心的,还有什么厉害说辞。
都是阮雪音自己在复盘,尚未及向顾星朗规谏——不知因那句公天下之兆,还是因他开年后明显变强硬的集权手腕,她直觉得,不能再如过去般想说什么说什么。
“辛苦长姐。”顾星朗声起,拉阮雪音收思绪。
淳月轻叹,“君上考虑好了么?是到此为止,让他们寺中参悟为罚为戒,还是要——”
“事过已三月,长姐以为呢?”
淳月点头:“如此甚好。信王已经谋反自裁,总共这么几个兄弟,他们俩——”
并非野心之辈。她没说完,阮雪音听懂。
顾星朗不接话算认同。“相府如今由姐夫当家,从前师母操持的一切都要劳动长姐,加上教养宸儿,会否太辛苦?”
宸儿已是满地跑的年纪,此刻就在庭中疯跑,与一岁时乖巧早若两人。淳月隐约听得稚子笑声,不自觉微笑:“从前府里六口人,竞庭歌在时也不过七口,如今就四口,纪齐过不久还要走,这么点人,辛苦不到哪里去。”
昔日门庭若市的相府因纪桓致仕确见江河下,无怪纪晚苓有怨。“近来朝议,我瞧姐夫倒风采不减,相府这门楣留着,来日必得重续。”
这话像对纪家人而非顾家人说的,因是安慰鼓舞之辞。
淳月一怔,左右确认,低道:“那期间他去向,姐姐问过了。”
断在这里,她等着顾星朗支阮雪音出去。
“外头三个幼儿,臣妾还是出去瞧瞧。”阮雪音不待顾星朗开口已起身,一福,抬脚出门。
偏殿采光来自西侧绵延的窗,阳春午后碎金般泼进来,将顾淳月一双剪水瞳衬得格外斑驳。
她实是像母后的。年纪越长越像,只淑丽端华中还藏机锋,必要时露出来,是少女时候便须掌六宫还要支持朝堂上幼弟天子的经历练就。
此后嫁入相府,历练从未中断。
“他说相国忽然只身离府,他不放心;又恐真有蹊跷给家门惹祸事,不敢告诉我,遂于父亲出门后不久,单骑跟了去。”
只以行动论,很像实话——如果纪桓关于纪平对家族秘事并不知情的说法为真。
“相国是越边境到了韵水城的。他呢?”
“他说没有。抵南境时恰逢君上罹难的流言起,他深恐霁都要生变数,踟蹰间跟丢,终未入白国。”
“却也没有立时回霁都。”
淳月点头:“他说无论流言真假,总归乱军心;又有前一日宁王携兵马谏伐的闹剧,他颇忐忑,便多留了两日观瞻以防南境有变。”
桩桩缘由皆是忠君为国,时间首尾也圆得合理之至,而南境终无变,他无须作为,如今事后,怎么说都可以。顾星朗且笑叹服:纪平比纪桓更低调少锋芒,心思之缜密话术之周全却似要青出于蓝。
“又为何在我回来那日,他也回了来,接得这般巧?”据阮雪音说那期间朝臣们数度入宫进谏,纪平一次也没出现过,是正安门宫变之夜终现身,可见是那日方归。
“他那日上午回来的。说大前夜君上现身引凰台,他总算放心,又不知相国行踪,权衡之下,决定返回霁都。”
整局结束再编故事,俗称马后炮,当然错不了。顾星朗很想告诫自己疑与信最好各拆五分,莫要主观,却难做到,怎么体会怎么觉得是假话。
但如若不是。
这么些天,他又能去哪里、排布什么呢?
阮雪音说厉害的对手会算到局中所有可能的路径从而安排每条路上的棋子。
阿忆之不寻常,正说明确该有未被用到的棋子,对手确乎是厉害的对手。
那么行踪成疑的纪平,就很可能也是一枚未被用到的棋子,而且还是,要棋。
淳月看着光影里顾星朗明暗变幻的眼,面上仍淡定,桌下交握的双手已是绞起来。
顾星朗看不见也知她必不如表现的淡定——毕竟是夫君,还育有一子,还多年相亲举案齐眉。纵使出嫁那日便知这段亲结得不单纯,时间酿情义,她斡旋于两族间,个中煎熬可想而知。
“我知道了。辛苦姐姐。这般追根究底,没惹姐夫不悦吧?”
“你是不知道。”淳月抿嘴笑,“无端离家这么些日子,我若不细问,他反要怨我不挂意他,且得闹呢。”
本为叫顾星朗放心,说出来方觉太闺阁气,在弟弟面前更是不妥,她难得脸红了红。
顾星朗不知该喜该忧,终开怀笑道:“姐夫也这样啊!”
【1】675鹊桥
【2】697譬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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