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女课开,麓州少女妇人们齐至城郊山脚下,溯溪往书院。
最小的不过六岁,尚飞着两根辫;一眼望去,最年长的鬓间已见白。
有走在前头的少妇回身问老人家来学什么,是否香道——
这把年岁,习琴棋书画既无精力也无用途的意思。
妇人知礼,自不明说。老人却坦坦,道活了几十年,不过埋首吃喝拉撒、侍奉一家老小,临了,也想听听外面的事。
少妇不知她所谓外面的事为何事,商道政势,天下风云?女课也不讲这些。据说瑜夫人会授些圣人道理,以为普世,偶涉诗词文章;余下的,女则女训罢了。少妇自己没念过书,家中还算过得去,此来为学些诗书、香道、茶艺,以期守住有意功名、他日或成气候的丈夫。
万顷书院并非真万顷,却也着实大。女子们浩浩汤汤入院门,青丝攒动,温抒长于此,二十余年不曾见。
“总觉得像,”她下意识喃喃。
“另一个世代的开始。”纪晚苓接。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都笑。女子怀才,命途多舛,偶有杀出血路的,凭家族荫蔽一世推护罢了。她们都是这套规则的受益者,虽为女儿身,受过三分男儿教,另七分仍不过女子德行、相夫教子。
那三分也便只予了见识格局、场面上说话的技巧,终身无以致用。
至于这些好奇多过志向的姑娘妇人们,赶皇恩福泽、摸些皮毛罢了。
上午纪晚苓开讲,主要论诗书。温抒从头至尾守在讲堂内帮手,途中出来察外间是否都妥,便见上官宴捧花而来。
时值盛夏,那一身浅绯尤衬得此人面如桃花。偏手中花束无色,随步乘风不断飘散出透光的絮,竟是一大捧蒲公英。
历来大族于礼数上严苛,门当户对的男女们亦不好以花束为礼造访,多少显轻浮。
此时上官宴不仅捧花,还是捧从不被人用以为礼的蒲公英,还粲笑着于飞絮中径直走向温抒——
一整个万顷书院,观者下巴掉。
温抒今日着青,立在廊下眼瞧对方至身前,礼貌一笑:
“公子这捧仙尘沿路飞散,到这会儿已经所剩无几了。”
上官宴正笑得尽兴,闻言猛低头。
是秃了少许,却不损繁盛,蓬蓬雾雾如临旷野。
“便是防着此物爱乱跑,特意摘了许多,城郊所有蒲公英怕都于今晨被摘尽了,方得这么一束。”他作此答,双手奉上,
“还请小姐千万收下。”
回廊比庭院地面高半级,两人身量差距也便小了些。而上官宴有意微抬下颚表赠花诚意,众人盯着,温抒只得伸手接,
“多谢公子美意。但这蒲公英生于郊野,温抒短见识,从未听闻有人插瓶水养之——”
“不是要小姐插瓶养它。”上官宴复粲笑,“听闻妇孺都觉吹蒲公英有意思,送来给小姐吹玩取乐的。”
倒不假。蒲公英花期长,由春至秋,温抒多年山野间走动,没少干过这种事。
但岂能场面上提。就此书院中吹花,更非贤媛仪范。
一时便有些冷脸,再道谢,张口欲唤人过来将花拿走安置。
却在出声之瞬被扑面而来的飞絮迷了眼。
那白絮乘日光,舞在跟前如浅金的萤。偏荡得极慢,而至于烂漫,上官宴桃花般的脸便在飞絮中漾出奇异的彩。
这图景也就自此在温抒脑中留存了许多日夜。
当时镇定,因家风。而情与意与心弦拨,从来与教养仪范无关。
上官宴廊下吹花的七月也自此在万顷书院留存了许多年。
为后世乐道。
变成一段传奇中没被时光湮没的小小注脚。
竞庭歌白日便去了不夷园,一等大半日,至黄昏仍不见信王府那庶女至。
夜里更不会来了吧。她颇讪讪,临近产期受不得累,打道回府。出园子未及听闻上官宴追求温家大小姐的热议,立时觉出不对。
马车还在原地。
车夫也在原地。
为掩人耳目她今日没带婆子婢子。
而此刻车中,分明有人。
什么人能说服自家车夫礼让,鸠占鹊巢?
上官宴的护卫就隐在暗处,她并不担心,扶着肚子过去,让车夫走远些等,掀车帘看见了纪晚苓的脸。
没道理啊。便是那庶女告状,也该信王妃来。
“上午你出门,我嘱人跟的。”待竞庭歌上车,两人相对于封闭厢内,纪晚苓道,“昨晚便觉眼熟耳亦熟,只不敢信;后来你一去不归,信王妃亲自往内院寻人,方真正怀疑起来。”
她还没指名道姓,竞庭歌也便装傻,哎咿呀道瑜夫人大驾,又笨拙要行礼。
“上官家居麓州是君上赐的,你是上官宴带进城的,那么你是谁,君上不会不知道。近来闹事,所谓何事?”
再装傻就费时费精神了。竞庭歌气一泄,靠在车座上,“你觉得我可疑是因熟稔,”当然也因血缘,她不想说,“经过昨夜,信王妃怕也觉得我可疑。但他们不敢动作,更不敢杀我,你道为何?”
纪晚苓不意上来便是这些打打杀杀之词,稍蹙眉:“你又造了什么孽?”
竞庭歌甚烦此言中家姐训斥之意,一挑眉:“你的君上安排了狗咬狗,我不过忠君之事,又轮到你来斥问?想尽忠,就帮一把我和上官宴。天长节在即,以你家君上要杀鸡儆猴的意思,多半想在筵席时发难。”
纪晚苓着实一头雾水,盯她好半晌。“谁是鸡,谁是猴。”
竞庭歌冷笑,“我和上官宴在戳谁的金刚罩,谁就是鸡。谁同温氏、信王府有异曲同工之妙,谁就是猴。以你们家与温氏故谊,你管温斐,该叫世伯吧。”
纪晚苓稍怔,倒吸凉气,“你是说,君上要——”
“我什么也没说呀。”竞庭歌收了冷意,笑晏晏地,“门阀势大拱皇权,换句话说也挟持着皇权。你的君上要清后宫,算计你出宫,立人人不支持的珮夫人为后,”她稍顿,声量愈低,
“不打压这些个大族,怎么平息反对。”
当然不是这个逻辑。但纪晚苓这颗爱家爱国的子入了局,今夜又堪破了她身份,岂有不用之理?
纪晚苓又盯她半晌。“君上不会为一己之私不分青红皂白打压士族。你此刻所言若为真,那么温家,本就有疑。”
竞庭歌眨了眨眼,不知失望还是欣慰。“无怪阮雪音出现之前,顾星朗只将你瞧进了眼。有脑子,不好骗。”
“潜入信王府内院又为何故?”
“刚说你脑子灵。”竞庭歌轻嗤,“士族与皇族相制,所以你家、柴家、薛家皆在霁都,麓州、鹤州、临金、颖城等亲王宗室所在大城,也都有望族扎根。若非信王府也可疑,你的君上为何出手?”
总算厘清了“狗咬狗”三字。纪晚苓脸颊明显绷起来。“肚子呢,装的?”
竞庭歌闻言便抬手护,“自然真。为了行事我还装孕?”
于你而言装孕算什么。纪晚苓不说,继续问:“既有了上官宴的骨肉,怕是不打算回蔚国了?”
竞庭歌但笑不语。
“刚说要我帮你们。怎么帮。”
“上官宴愿娶温抒。我钓了信王家的庶女等着她咬饵。你接下来七日依旧吃睡在温府、授课在书院,还不能帮着取证谋逆之嫌?”
纪晚苓面庞更紧。“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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