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夜到今晨那声耳畔夺命唤之前,顾星朗自觉充沛,虽有些体力消耗,到底神清气爽。
是那声唤之后他开始腿软。本以为不过一时反应,顷刻便好,却是一直软到了出门,以至于他看阮雪音的眼神也平添三分怨念。
不知用了多少功夫吹出那两个字。他忿忿。
阮雪音更不好过。真情实感甚至添油加醋讲完那二字只能出一时之气,她身上酸痛,又不好叫旁人瞧出来,强忍着如常行动,还没出槐府的大门便有些走不利索。
竞庭歌腿痛。被慕容峋的大头沉沉压了一夜,又兼曲着,晨起到这会儿没缓过来劲。
慕容峋脖子痛。睡在竞庭歌腿上一夜没换姿势,该是落了枕。
顾淳风脖子和肩都不太对劲。她暗怪沈疾没帮她调整睡姿,定是睡姿不对才会肩颈不适。
沈疾手肘酸。顾淳风高挑矫健,比寻常女子略重些,抱了整晚不敢动,以至于此刻屈伸胳膊不甚灵光。
阮仲左眼边有一片明显青肿。与顾星朗左颊下那片相映成趣——
几位知情者于同一时间想到相映成趣四字,都觉不地道,匆匆脑中抹了,前前后后同行出门都有种愁云惨淡之感。
只纪晚苓无身体不适。却也惨淡,该没睡好,眼下乌青一片。
雪后天霁。
白河白墙黑瓦水杉的宁安城清雅又朴拙。
“非封冻时节河是青碧的,更活泼些。崟东五城,宁安最美且静,很多人都喜欢。”一行人沿河边慢行往城外归队,都走得慢,阮仲眺城景随口道。
崟东五城四字如今也成了某些人的心头刺,讲出来,当事者们都不接话。纪晚苓素来妥帖,不惯冷场,很快就耳闻宁安之风土人情与阮仲谈了两句,又道:
“崟东倒是片喜宁之地,锁宁,宁安,都以宁入城名。”
竞庭歌不动声色放慢步子与阮雪音并行,强忍着腿酸不经意道:
“人家为你打架,脸上那么大一块青,你是问都不问啊。”
阮雪音亦走得叫苦不迭,也不敢露,只淡声回:“不方便。”且昨夜酒局究竟怎么回事,她没问,顾星朗更没交待。
“狠心啊你这女人。他斥顾星朗用情不专,替你不值,信誓旦旦若得到你,定是独一份的宠爱再不会看旁人一眼。”
阮雪音听不得这话,浑身别扭,正不知如何应对,忽觉不对,“你又如何知道?”便瞥不远处慕容峋,“后半夜听人说的?”
自然是方才问的,昨夜哪来的机会说。竞庭歌不答,阮雪音压低声量再问:
“我听说你昨夜也宿在那楼阁上。你如今这身子,怕是不可——”
自己这身轻如燕的都被一方圆桌折腾得少半条命,那楼阁之上喝酒之所定也是冷硬桌几。一念及此,阮雪音甚觉恼怒,怎的这些一国之君们看着衣冠楚楚,却都这般嗜好独特?
还是醉酒乱性?
一时看竞庭歌眼神平添几分怜惜,引得后者白眼翻上天也有些红了脸,“有病吧你,满脑子什么乱七八糟的。”
青天白日,确臊得慌。阮雪音敛思,略回忆方才所见阮仲眼边伤势,不比顾星朗轻,后者有她帮忙上药——
出门前上药也是好一顿难对付,抹了要吹,吹了要亲,没完没了。
“你找机会把这个给他吧。”便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瓷瓶,递与竞庭歌,“洗净伤处,如常涂抹便可。别说是我给的。”
竞庭歌笑笑,拿了瓷瓶径直朝阮仲去,
“小雪给你的,说擦这个脸上伤好得快。”声亮如云雀,字字入众人耳。
阮仲望过来。
顾星朗显然也想望又碍于面子风度姿态种种——
没回头望,只脚步稍滞,滞得杀气腾腾。
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将这种差事交给竞庭歌。悔已不及,阮雪音勉强一笑,走近些道:
“随身带着这些瓶瓶罐罐,刚经庭歌提醒觉得五哥该用得上。”
顾星朗终于杀气腾腾回了头。
淳风哈欠连天全不在情境中,只沿河观望忽一指洁白冰面上三三两两聚集的船只:“又开不动船,这是做什么?”
前面已经没路了。宁安城依水而建、船比车马多的意思是,好些区域只有河没有路,船就是唯一出行依傍。
“早市。”阮仲答,至顾淳风身侧也望河面,“花果时蔬,干货器物,每逢初一、十五、三十,从辰时直摆到巳时。”
“今日二十三啊。”
“年末了,家家户户都在作守岁之备,从二十三到二十九都有。”
顾淳风一壁点头,更仔细张望,果见得远远近近船只上尽皆琳琅,瓜果时蔬七彩妍丽,大大小小的手工艺品被冰河流光照得晶莹无匹。
“怎么还有花啊,很丰盛的样子。大冬天的,也不像梅啊。”
“除岁玫瑰。”阮雪音也至河畔,立在了淳风另一侧,“名为玫瑰,却不是蔷薇属,和玫瑰也不像,每年十二月始开直到次年一月。颜色很多,你看着满船斑斓以为是不同的花,其实都是它。崟东名产,宁安为最。”
顾淳风两眼发光,“得去瞧瞧吧?我还没逛过这种冰上早市。那除岁玫瑰也有趣,要买几盆回去。”
“我们此刻出城,本就要乘冰车过这段河道,可以。”阮仲点头,隔着淳风向阮雪音,“冰车你会的吧,那年来玩儿过。”
仿佛是十二岁那年末,她为数不多回宫守岁的一次,阮佋嫌年年宫中守岁没意思,摆御驾来了宁安城与民同乐。
是玩儿过,不在这一片。印象中那段河面更阔大,白茫茫望不到岸,阮佋带着阮墨兮在场间众星捧月,她独在角落里自己滑,不记得阮仲有否参加。
“你在西,我在东,看着你好一阵原地打转滑不动,没敢过来。”阮仲望着冰面,轻轻笑了,“后悔至今。”
顾淳风没见过阮仲笑,闻之忍不住转头看,惊奇继而恼,又莫名恼不出口不好骂。
“九哥,行吗?”她只得再回半个身征求顾星朗同意,对方也自往这头来,自然听见了前话。
没什么不同意的。此时求什么他都同意。能指望一个翻了醋缸的男人在这种时候作出什么明智决定呢?他脑子已经丢了,半世英明睿智全喂了狗,只想快些再快些把那女人拽回身边离什么破烂五哥远远的。
他心不在焉答一声好,人已经到了淳风与阮雪音之间,强行挤进去站好也望河面,平声道:
“好景致。”
乱七八糟且酸不拉唧。淳风暗撇嘴。又观顾星朗站得笔直,正好完全挡住阮仲看阮雪音的全部视线方向,更觉嫌弃。
妒忌使人失智。她原以为这种事永不会发生在顾星朗身上。方彻底领悟纪晚苓昨夜之失落不甘追悔莫及。
少年顾星朗没为纪晚苓有过任何失态更遑论失智。至少在淳风的记忆里没有过。
“那个,”她甚觉丢脸,咳一声,向阮仲,“冰车在哪里?这便出发吧?”
余下几人也都跟了上来,闻此安排皆有些目瞪口呆。
“过河道出城是必须,过便是。逛早市从哪儿冒出来的?很闲么。”竞庭歌秀眉高挑,一如二十一年来任何时候,憎恶游山玩水浪费时间。
慕容峋也觉不妥,“此赴锁宁顾兄还有要事须办,无谓耽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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