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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那是一颗人头。

已经灰败,五官却还可辨。

竞庭歌全没想到慕容峋还有这一手,无怪有一日晚间到饮流斋,他面色难看,当时她还以为是有不好的消息,追着问,最后也没问出所以然。

估摸便是砍了霍启的脑袋,然后找太医局觅了法子保存。

这般距离,街上的人其实看不清那颗脑袋的五官。

但霍启或死的传言已逾数日,且必然与其父和阮墨兮彻底断了联系,那两人此刻,很容易猜到。

竞庭歌本就不太想看那颗头,瞥了一眼确认,望向了阮墨兮。

相比霍骁,她更想看她的反应,不为任何所谓大局,只为了瞧一瞧,这个曾经心怀情爱、不懂大势的娇滴滴的美人,如今还有没有残存哪怕半分温柔。

她一个对己身、对他人情爱都不大关心的人,不知为何,竟对霍启和阮墨兮这段挥之不去。

有天夜里入睡时想起,甚有些希望他们对彼此,是有过一刻动念。

但阮墨兮很平静。

不知是因太远看不清,还是真平静,总之她身形未动,只是收起一直仰着的脸,看向了前方密匝的战阵。

霍骁身下战马原地踢踏,低低嘶鸣,泄露了主人的狂躁。

“靖海侯有此反应,那不用庭歌详说了。”她高声,比方才更震,“霍启谋逆,妄图弑君!千钧之刻被君上反杀,殒命当场,正是南军以护驾之名起事的第二日!这整场对峙的开局,便是霍氏自编自演,为的是夺权,图的是取而代之!场间诸位若真有公天下的诚意,首当其冲,先杀了靖海侯!否则理想便是幌子,你们就都是乱臣贼子!”

她停了一刻,

“君上说了,新制推行,可以商榷,前提是,你们要证实理想确为理想。霍启谋反已经坐实,宫中从上到下皆可佐证,所以靖海侯,不值为伍,杀了他,才有谈判和尝试新制的可能。”

她又停一刻。

忽再道:“皇后你说呢?”

她还没把阮墨兮与霍启之事说出来,也就没将阮墨兮划入必死之列。

是给机会,为瓦解对方联盟加码。

“我什么时候说可以商榷。”却听身后慕容峋幽声,隐在琴音里。

竞庭歌再次反手背后,食指拇指一捏,示意他闭嘴。

“先生不必费心费口舌了。”却又有一道女声起,比阮墨兮的音色要绵,也好听,似盛夏晚莺。

竞庭歌循声而去,再次看到了上官宴,下移目光,终于瞧见站在秋膘楼第三层的上官妧。

她自是要阻止她策反阮墨兮,更要加快进程,以免夜长梦多。“人有理想,亦有私欲,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无论场间各人在此之前如何为自家运筹,都已成过往。靖海侯如今是盟友,皇后深明大义、且知天机,亦会助我们推新政到底。方才已说得很清楚,君上即刻下诏退位,国都不必见血,军队无伤无损,我大蔚,还能保存实力以备统一。”

似防着竞庭歌再拿说辞,她顿了顿又道:

“边境已不剩多少兵力,禁军再打得两败俱伤,于国重损。先生三思。君上,三思!”

大多数人不识沉香台上琴音,阮墨兮和上官妧都是伴过君的人,一耳朵听出。

慕容峋几乎要起身了,琴音骤停,竞庭歌第三次背手,摇了摇食指,让他再等等。

“那为何不是你们退?明知于国重损,一群扬言为国为民的志士、贤能,非要在此外患方息之时,铤而走险不死不休?!”夜愈深,竞庭歌声却愈亮,她自己也觉诧异,莫名想到回光返照一词。

“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上官妧长声,“且此刻言退,我们还有活路么?”

偌大的皇城静了一瞬。

“这便是相国之志,上官家之志。”竞庭歌遥遥道。

“是。先生说新政不适用此世代,先父不以为然。”上官妧神情邈邈,“我知情太晚,与先生辩不得,但新制的模样,章程、执行,家兄一清二楚。还请兄长,”她忽然放声,

“当着整个苍梧城,当着举国贤能与主君,一一道来!”

谷/span除了楼层不同,上官兄妹俩所站位置是完全一样的。上官宴已将折扇收起,手里换成了一摞厚卷。

却没急打开,反将其拢在怀中,朝着东北方向躬身一拜。

那是相国府所在,也在衔元街上,因上官全族迁徙,早已衰败,唯门额始终没换。

所有人都觉他是在拜其父,拜此族之志,也拜自己少小离家错失的岁月。

上官宴,出身蔚国第一高门,上官家嫡长子,却幼时便开始一生飘零,踏过整个大陆的山川,停留在任何他想停留的地方,唯独那衔元街上的相府,二十年过家门而不入。

如今看来,他能飘零却不堕落,能成巨贾让势力遍青川,除了凭才干,当然也凭其父庇护。

这世间的神话,本就不可能只凭一人之力。

是有憾的吧。竞庭歌在这头看着他长拜,浑身应战的尖刻忽消解了两分。

他也是真觉得在践行理想吧,就算不是,至少在践行其父之志。

然后见他身起含笑,开口如夏夜晚风:

“卷中内容,六成为先父书写,余下四成,在下不才,游戏人间三十年,勉强有所获,在父亲既成的文墨之上添添补补,也有十年了。”他稍停,似生了某种心绪,压住了方继续道:

“前六年的增补,先父都看过,还算认可,稍作了修改;后面三年的,就只是在下一人之见了。哦,某些做法,还参考了祁君顾星朗的意见——在祁为臣两年多,实是假公济私了。”

那突生的心绪、停顿的片刻,该是为上官朔之死。因为父亲故去,所以后面三年的增补再无人修。而他句句谦辞,敛去一身浪子气,穿上了其父常穿的淡青袍,当真丰神无匹,不输相国昔年风姿。

衔元街上座座府邸的大门,不知何时就开了。

原本围戍的兵卫竟也不拦,那些官员,年老年轻的,就那样身着朝服站在家门口,脸朝同一方向,望着秋膘楼上的年轻人。

实在与相国很像啊。那双不似相国的桃花眼竟也释放着与其父一样的灼灼清辉。

这一番话说罢,才算完成了开场白。上官宴望见了衔元街景象,分别向东西两头又一欠身,算与前辈、同辈们见礼,然后终于展开那摞长卷。

从右往左,一点点挪,字句显现,他便照着念。

先述道理依据,再论新制雏形,士农工商,面面俱到——过往今时之弊病,来日改进之良策,尤其论及新制将如何有利于诸多改革时,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上官宴本是口才卓绝之人,立高处庄严执卷,晚风带得衣袂飘,更显卓绝,叫人信服拜服。

尤其他所执那摞长卷,在念完之刻已经大半坠地,足见其长,是已故的相国一生心血,是此百年高门的赤心理想。

千军万马难敌这一刻庄严,那庄严甚至越过了皇室社稷之重。

至高境界的一夫当关,从来就不是武力。因为武力,驭不了人心。

长夜寂极,千万双眼仰望高台上那人,只觉先贤理想竟真有落处——原来并非空想,也许可以一试。

“草民秉先父之志,家族之愿,所求,也不过一试。”便听上官宴再开口,面向远处更高的沉香台,

“草民愿与陛下立君子协定,五年,新制推行五年,此国若未壮大、此世代若不见崭新气象,但凭陛下恢复旧制,斩杀草民!”

这番话中隐藏的信息极多。

也很理想化,仿佛此刻达成一致,所有人便能全身而退,于接下来五年间勠力同心。

琴音早就停了。

慕容峋在上官宴尚念着长卷之时,就站起来了。

此刻他终于挪步,走到阑干边,比竞庭歌的位置更居中,天子之位。

他负着手望了上官宴片刻。

“那么这五年,你打算如何安置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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